2013-03-03 17:16:47小蟹子

《新手》,關於瑞蒙.卡佛很小、很美的事

 

1.  2013年的《新手》

手邊正在閱讀著的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這本《新手》(Beginners),初版四刷日期在2013.1.18距離初版一刷的2013.1.7,只有短短11天。想到在台灣,在所有知道和不知道的角落,有這麼多和我一樣,喜歡瑞蒙.卡佛的人,真的很感動。

文學不會消亡,只是非常安靜,靜如小芽抽長,無聲招展著愛、希望、歡愉,以及我們相信或不相信的瑣碎屑片……

這個寂寞一輩子的創作者,這本書的意義在於,這是他成功戒酒後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更是他找回自我的證明。可是,在那個文化理論盛行的閱讀年代,編輯里許(Gordon Lish)刪改了他近50%的稿件,包裝成《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談論些甚麼》1981年出版。我們可以想像,他是如何帶著疼痛,帶著憤懣,也許也藏著愛戀、纏綿和按壓不住的雄心萬丈,對妻子許諾:「有朝一日,必將這些短篇還以原貌,一字不減地重新出版。」

這個小小的祈願,沒有在他活著的時候實現,直到2009年,在他妻子的堅持、研究者的熱情,以及所有交會在這些真實或不真實的人間故事中的誠摯熱切,終於讓這本書,還原回初始面貌。這本《Beginners》的「開始」,像他所寫的〈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像一場無約而至的簡單分享,也在初始時,寧靜地,聚攏了所有喜歡他、尊敬他的閱讀者。

隨著這些素樸的文字,像流光河道,悠悠忽忽,我也盪回到「小說」仍然佔著我生活90%比重的美好年光。

幾乎沒有時間規劃,光是大氣地把時間揮霍在寫小說、談小說,要不就是把生活的每一個瞬間,都釀造成小說裡的來不及完成的千言萬語。在每一場關於小說創作的不同講座裡,最後,我總是對著熱愛短篇小說創作的Beginners推薦兩本書:一本是馬奎斯的奇幻旅程《異鄉客》,一本是瑞蒙.卡佛的冷冽切片《浮世男女》。

那是近二十年前,文學仍然蓬勃,一切的學習還在摸索的微光歲月。

馬奎斯如日中天;瑞蒙.卡佛不算「知名品牌」,幾乎每一次推薦,都需要解釋一下,讓孩子們到時報「大師名作坊」去找書。兩本書的共同點是,在日日重複的尋常瞬間,切入一個掙脫日常的「觀看切口」,無論如何平淡,或者是荒誕,沒有多餘修飾,只是鎮定展演,一如從來都來不及修飾、來不及想清楚的真實人生。

現在,瑞蒙.卡佛的新書,無論在那一個出版社都是「A咖」,名字印得很大,書名其次,還有不少小說是他一次又一次修改後的「升級組裝」,但是,讀者並不在意。

他的小說,有一種奇特的魔力,讓我們卡進一個離完美越來越遠的「困境」,沒有奇幻,沒有冒險,只有一些淡淡地、不停向我們召喚的生命幽微。

在現實世界裡並不那麼如意的瑞蒙.卡佛,常常游離在現實和渴望之間,飄飄搖搖常處在超越現實又那樣無從碰觸渴望的「中空狀態」,用一種看起來疏離冷冽的角度,聚焦生活瞬間,因著這樣的專注凝視,從而發現一點點常人注意不到而其實天長地久存在的「裂隙」,一旦發現,立刻無限制擴張,把整個人,整個人生,全都拉了進去一個「裂隙裡的人生」。

即使只是吃飯、喝水、看看身邊的家人一眼。這些日日重複的平常瞬間,因為「專注凝視」,所有平平淡淡的小裂痕,全都不可思議地迸開縫隙,強迫我們塞進這些熟悉或不熟悉的生活裡,勉強應付,仍然荒腔走板。

然後呢?

沒有然後。瑞蒙.卡佛幾乎預言了我們每一個人,都這樣過了一生。可是,他的小說,很少出現真正的結局。

我們的人生,終究要自己走下去。

 

                       2.  1994年的《浮世男女》

瑞蒙.卡佛,出生在哥倫比亞河邊的一個鋸木小鎮,父親是鋸木工人,也是酒鬼,母親是餐廳服務生和售貨員,高中英老師由體育老師兼任,上課都在聊運動,根本沒好好學過英文。

高中畢業後和父親一起當了一陣鋸木工,就和只有十六歲的妻子早婚生子,二十歲挑起一家四口的生活擔子,當過警衛、送貨員、鋸木廠工人、圖書館助理,妻子和母親一樣,反覆換著服務生、售貨員,或者是不及格的小鎮老師這些工作。

和父親一樣,酗酒,成為他對付這種辛苦煎熬而又不斷重複的人生,最簡單的出口。

生命好像可以無止進就這樣過了一輩子,但是,他不想這樣。在生命的無限個選項中,總有一些偶然,讓我們發現一些「和原來不一樣」的引誘,有一種生活模式,距離他的原生家庭,幾乎幾萬光年,距離他每一天的呼吸心跳,卻近在咫尺,那就是文字。

像魔法,重現他的困境,也凝聚他脫逃的光亮,重現他的痛楚,也釋放了他孤獨茫然的侷促。每一樁愛情在偶然的岔路上各自詮釋,每一場婚姻在不斷重複的疲憊間轉了個彎,每一個好人壞人時而透出慾望和溫暖,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成為不能回頭的驚悚或惘然……

透過文學函授,透過幽暗中無邊無涯的摸索,他開始寫作。

 
       1994年,時報「大師名作坊」引進了《浮世男女》;2001年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把瑞蒙.卡佛當作大師、當作名作的人,其實也不算多。

2011年初,寶瓶以「影響村上春樹最深的文學家」重新包裝瑞蒙.卡佛,《能不能請你安靜一點?》終於擁抱「2011博客來年度之最」的夢幻熱情;很快,有很多刪修而雷同的《大教堂》,在2011年底,孿生兒般一起搬進台灣。

2013年初的《新手》,還原手稿。那種未經修潤的簡單,更有一種「素面相見」的純淨,越簡單就越無限,所以容易讓人上癮。

斷手攝影師背負著蒼涼求生的現世悲哀,一家一戶,為每一個不同的房子留下照片。只這麼一眼,他知道這是個「沒有女主人的房子」,房子的擁有者在屋頂上,即將飛翔而去的最後一瞬,攝影機的「取景框」,會捕捉到自由、瘋狂還是虛無?

生日前訂的生日蛋糕,在車禍的昏迷痛苦中腐壞,一點點溫暖和了解,又讓打烊後的麵包店,找回溫暖、明亮,以及無論多麼闃黯的黑夜,終將甦醒的黎明。

那麼相愛的男孩和女孩,那麼激烈的爭執和和解,那麼幸福芬芳的不斷旋舞的早晨,他們開心大笑、互相偎依,然後,他有了別的女人,她有了別的男人,那時候只是那時候。

一段又一段故事,撕開他痂疤底下的愴痛,那些捕捉不到的畫面、氣味,某些碎了又重組的記憶,一點一滴,把湮滅了的往昔,以及分不清是事實還是想像的人生張望,一小截又一小截,虯繞在揮之不去的筆尖,成為簡短而又濃稠的速寫。

 

五度入圍奧斯卡最佳導演,獲得78屆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的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也為瑞蒙.卡佛入迷。

他在頒獎典禮上發表感言:「拍電影,就像在海灘上堆沙堡。你請朋友和你一起蓋了一座沙堡……,最後海浪帶走了它,但沙堡的樣子,將永遠留在你心中。」

危疑的沙堡,分分秒秒,都將崩裂,但是,我們都將記得沙堡的樣子。即使它的樣貌,也在分分秒秒之間,不斷修改、不斷重塑,我們仍然相信,這就是我們心中的永恆。

文學是這樣,瑞蒙.卡佛也是。遠在二十年前的勞勃.阿特曼,糾纏在瑞蒙.卡佛的小說世界裡,堆出他的影像沙堡。1993年的《Short Cuts》(《銀色.性.男女),拼組瑞蒙.卡佛的九個短篇,獲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

勞勃.阿特曼藉由〈與瑞蒙.卡佛合作〉一文,寫出許多ShortCuts》拍片隨想。用這篇文章來呈現1994年台灣譯本《浮世男女》的深邃細密,確實別具慧眼。只有這些「人在其中」的吞吐滲透,作者與讀者,書寫與被書寫者,創作與再創作者間,才能纏綿牽扯出無限擴張的多樣面向,非常動人。

重讀勞勃.阿特曼在1993年寫於紐約市的〈與瑞蒙.卡佛合作〉,對照2013年還原原貌出版的《新手》,彷彿那遙遙遠遠的「Short Cuts」,又多拼加了一個短而不能或缺的「Cut」。

 

3.  羅勃.阿特曼:〈與瑞蒙.卡佛合作〉

瑞蒙.卡佛用平凡的語言入詩。

有位評論家說:「他揭示平庸背後的光怪陸離」,但他真正的成就是捕捉到人類行為奇妙的特質,這種特質存在於紛亂的生活經驗當中。而充滿神祕與啟發的人類行為,一向令我深深著迷。

我把卡佛所有的故事都當作是一個故事,因為他描寫的事都可視為事件,是發生在某些人身上,改變他們整個人生的事件。或許是頓失所依。或許是千鈞一髮逃脫一場災難。或許他們在發現一些他們根本不想知道的對方的祕密後,還是得照原樣生活下去。這些事主要是告訴你,你不知道某些事,而不是你知道些什麼,中間的伏流由讀者自行辨識,罅隙由讀者負責填滿。

由好幾個故事串連的電影《銀色、性、男女》(ShortCuts),根據本書蒐集約九個短篇故事和一首詩「檸檬水」(Lemonade)組成。

我也嘗試同樣的方式——讓它像只是一個故事般呈現在觀眾面前。但是,這部電影可以一直拍下去,因為它就像人生——掀開氣象夫婦的屋頂,你可以看見小暴風正在用鋸子鋸家具,再掀開另一家的屋頂,凱瑟家、懷曼家、薛波德家,又能看到不同的言行舉止。

 

我們對卡佛的作品作了相當程度的更動:角色在不同的故事裏進進出出;以不同的方式銜接;名字也可能改變。

雖然這麼做可能會得罪某些講究忠於原著的人或卡佛迷,但我要強調,這部電影確實是演員、跟我合作編劇的法蘭克.巴海德、以及蒐集在本書中的卡佛原作,全力以赴共同完成的。

我最初跟卡佛的未亡人,女詩人黛絲.葛拉格討論拍攝這部電影的意願時,我就告訴她,我處理卡佛的方式不可能很忠實,我會把故事攪和在一起。

她直覺地瞭解我的意思,並且鼓勵我這麼做,她說瑞蒙很欣賞我拍的《納許維爾》(Nashville),他欣賞片中角色的無助以及他們處理困境的能力。她也瞭解,不同領域的藝術家需要運用不同的技巧和洞察力創作。電影文學常採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呈現方式。

寫作、塑造和企畫Short Cuts這幾年當中,歷經不計其數次財務上的折衝和挫敗,這期間黛絲跟我討論過無數次,我們一直保持書信往還。她處理資訊的態度改變了我對事情的看法,我甚至覺得我好像透過黛絲直接跟瑞蒙交談。她對這部影片有莫大的貢獻。

 

我讀完了瑞蒙所有的作品,以我自己的方式檢篩過他。

這部電影是用他作品的片段組成,用瑞蒙創作中最基本的因素——新而又不新——構成各種情況和角色。

情緒角色倒換的崔納家母女苔絲和柔伊,由安妮.羅斯和洛莉.辛格飾演,在片中具有音樂橋段的功能——安妮的爵士和洛莉的大提琴。她們是法蘭克.巴海德和我發明的,可是黛絲.嘉勒爾認為她們跟瑞蒙的角色很搭配,甚至可以成為「維他命」(Vifamins)這個短篇故事的一部分。

可能有些人認為,瑞蒙.卡佛的世界觀(或許也包括我自己的世界觀)太黑暗。

我們對運氣在人間世所扮演的角色持相同的看法——在〈有用的小事〉裏,芬尼根夫婦的孩子被車撞了;在〈釣魚〉裏,釣魚旅途中發現的一具死屍把甘恩夫婦的婚姻攪得天翻地覆。

有人贏得彩票,同一天,同一個人的妹妹,在西雅圖被高樓上落下的一塊磚頭擊中喪命。這其實是一件事。兩者都可視為中了彩票。兩件事任一件發生的概率都非常小,但它們都發生了。一個人送了命,另一個人發了大財;這是相同的一齣戲。

我們把故事從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移植到南加州,一個原因是,我們希望把動作安排在一個廣大的郊區環境中,使角色的遭遇都顯得純屬偶然。邏輯上的考慮當然也有,但我們希望所有的銜接予人的感覺都是偶發事件。

我們選中較純樸的洛杉磯,這兒也是卡佛的地盤,不是好萊塢或比佛利山莊——而是當尼、威慈、康普燈、波莫那、葛倫代爾等地——標準的美國郊區,高速公路路況報導中常出現的名字。

 

我們一共有22位主要演員——安.亞契、布魯斯.戴維森、小羅勃.唐尼、彼得.賈勒赫、巴克.亨利、珍妮佛.傑遜.李、傑克.李蒙、惠易.路易斯、蕾兒.羅維特、安蒂.麥克道薇、法蘭西斯.麥錢曼、馬修.摩丁、茱麗安.摩爾、克利斯.潘、提姆.羅賓斯、安妮.羅斯、洛莉.辛格、馮德琳.史托伊、莉莉.泰勒、莉莉.湯琳、湯姆.魏茨、佛瑞德.華德。

他們對這部片子的貢獻都是我原來作夢都想不到的,使它更實在,更豐富。

一部分我認為該歸功於電影的基礎——卡佛原作。

這麼多演員,每次只有三、四位同時在銀幕上出現,因為我們每週開始一個新故事,一個不同的家庭。可是我們把全部原作故事交給每一位演員,很多人自行閱讀了更多瑞蒙的作品。

我們拍攝的第一個家庭是皮果特夫婦(按:書中奧柏夫婦,〈他們不是妳的丈夫〉裡的角色。)由湯姆.魏茨和莉莉.湯琳飾演歐爾和杜琳,在他們拖車上的家和杜琳作女侍的強尼燒烤店攝製,那是一家典型的加州式咖啡餐廳。

他們的表現絕佳,我想這下子我麻煩大了,但後來所有的演員都能趕上他們的水準,完全掌握各自的角色,重新加以增潤界定,遠超出我的預期。

 

電影中的角色,負擔很多敘述的工作,講述他們一生的心故事。這些故事若非卡佛原作或改編,也是從卡佛得來的靈感,因此基於這種跟卡佛合作的需求,我們總是試著盡可能接近他的世界。

演員們也都瞭解,卡佛的角色所談論的細節並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這些元素的彈性很大。他們可以談任何事。但這並不表示語言不重要,只不過主題不一定非要是XYZ,也可以是QPH

角色會對各自說的話做什麼反應,端視他們自己是什麼人而決定。

一件事之所以會發生,決定於介入這件事的是哪些角色,跟他們說了些什麼話倒沒有什麼關係。因此不論他們談的是如何做一份花生醬三明治,或如何謀殺鄰居,談話內容都不及這些角色在情節發展過程中,遇到某種情況會怎麼感覺,或採取什麼行動來得重要。

寫作和導演都是一種發現的行為。

最後,電影拍成了,故事寫成了,我們希望這樣的互動帶來收穫。在執導Short Cuts時,有些東西直接來自我自己的感覺,它們造成不同,也應該如此。我知道瑞蒙.卡佛會瞭解,我無法把自己局限於僅是向他致敬的層次。電影裏有些新東西誕生,或許這才是最真誠的致敬方式。

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一度只是個翻閱這些書頁的讀者。

請你也試試看。

2016春,期初營閱讀準備 2016-02-19 10:09:58

很久很久以來
小說家,大部分都是時間幽魂
從《三國演義》、《紅樓夢》到張愛玲
從19世紀寫實經典、結構與解構的糾纏,一直到難言難辨的魔幻寫實

猜想 2015-11-03 14:14:11

「你是否得到
你人生所期望的?
我得到了。
你想得到什麼?
稱自己為摯愛,感受到我自己
被世上所愛。」
這首刻在瑞蒙.卡佛墓碑上的短詩〈晚期斷章〉,猜想,應該收在詩集《All of Us》?

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2401

cyi 2015-11-02 12:36:52

您好!
我想請問您知不知道〈晚期斷章〉收錄於哪一本書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