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喜歡一個人、被一個人喜歡，原來可以這麼素樸真摯地，以十年、十年做單位，真是不可思議啊！

1.  美美的情話

2000年，計劃結束創作坊，到台東大學就讀兒童文學所，重新開展一段新人生時，好多朋友都忐忑：「秋芳，創作坊只是暫時休息一下吧？」

「不玩啦！好漫長的十年歲月呢！」那時，我總是笑著搖搖頭，不想再重複差不多的生活內容，總是笑吟吟地向大家話別：「不會再有創作坊囉！讀書會、文字報導、文化研習……，那些有趣又有意思的事，我們都玩夠了吧？」

2005年，兒文所畢業後，籌組創作坊團隊，用嶄新的運作速率重新開展時，梅貞為我寫了這篇〈轉身〉：

大多數海鷗之所以飛翔，只是為了往來於海濱，在水上覓食。然而，有一隻海鷗，她關心的不是翱翔，不單以覓食為意，她念茲在茲的只是翱翔萬里。

她是都市叢林的仙子，熙攘人群中忘我的小精靈。

她把文字譜成跳耀的音符，在文字國中，她是頑皮的小丸子，活在孩子的王國中。

她是神奇的魔術師，種出每天都不一樣的精神食糧。

她是最佳導演，心靈遐思行空萬里。

那個她，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大家熟知、喜歡的秋芳。我最喜歡秋芳用「生養」一個創作坊來形容創作坊點點滴滴的成形，就好像是媽媽在盼望一個孩子的成長，有驚、有喜、有憂、有煩……，用一雙溫柔大手牽著孩子的纖纖小手，希望孩子快快長大。

十年，創作坊長大了，也是秋芳選擇放手轉身的時候了，身為秋芳老朋友，只想對她說：「秋芳，任妳轉身，我也不會轉台。」

然後，很快地，五年過去，秋芳回來了，創作坊仍如花新開。

「任妳轉身，我也不會轉台。」這是梅貞留在我的心裡，最美的情話。

一直對感情抱著「誰都會離開」的不安全感，所以才癡癡戀著「此時此地每一瞬間」的纏綿。不知道為甚麼，梅貞總是能夠給我「永遠陪在我身邊」的信任感。有很多同學、很多朋友，愛得再深再多，因為生活圈不重疊了，像慢慢消失的窗景，隨著人生公車的奔馳，一點一滴，在眼角隱去。

神奇的梅貞，卻總是在我搬家、生病，任何人生的重大轉折發生時，安安穩穩地，出現在我身邊。沒有「特殊大事」發生時，我們很少見面，大概就維持著我生日時，她為我送生日蛋糕；她生日時，我選個餐廳一起吃個飯。

有一年，她提起想搬到澳洲和女兒一起住個半年，忽然，好捨不得。那陣子，我們常常約吃飯，曾經一周見了兩三次，直到梅貞嘆了口氣說：「我們這輩子一起吃的飯，都沒有這陣子這麼多。」

梅貞從澳洲回來，為我買了好多好多蜂膠，她不是送我禮物，是要把「健康」，種在我的身體裡。說也奇怪，我們竟然又自動回復成「沒有特殊大事發生不相見」的「思念模式」。

2.  深深的感慨

2012年梅貞生日，和她相約在「諦風」餐廳吃飯。

前幾天忘記牙醫約診時間，改在這天十點。以為只是看看牙痛，沒想到，拖到近十二點才搞定。手機裡有梅貞的未接電話。這位「體貼的壽星」，居然還惦著要來接我。勢必遲到的我，急電「諦風」餐廳可愛的「氣質美女」，務必要替我「案內」壽星。我接到牙科電話嗎？因為正在看林柏燕紀念稿，想起來時已超時15分鐘，牙醫不看了。
寮國還在共產鎖國時，透過寮國養子的關係，付清行程費用，卻記錯時間，人家上飛機了，我和廠長的登機箱，還沒去買，因為不是旅行社，無從退費，兩個仁，共損失14萬。
和大家說這些，實在是想讓大家知道，在私領域，我真的健忘到差不多啦~
在公領域，卻一直戮力以赴。
在這裡，和親愛的雯婷相互期許，願我們都可以，認真在一起
想在前面，也做在前面！

梅貞踏近餐廳時，臨時來湊熱鬧的賜珍也到了。一進門看見端坐窗邊的梅貞，賜珍熱情向壽星招招手，梅貞和賜珍交會，沒有表情。等我就席時，她們你一言我一句還原現場實況轉播，賜珍原以為會不會今天穿太正式的套裝，梅貞認不出來？還一本正經走向梅貞自我介紹：「沒忘記我吧？我今天不請自來，特別來看看你。」

「我聽到隔壁桌說，他們還在等一個人，以為你是他們那一桌的人。」梅貞尷尬解釋。就在此時，餐廳的「氣質美女」，背熟了我的「祝壽指南」，代表遲到的看牙主人，歡迎李壽星和黃招待，用「羨慕」表現最高級的祝福：「你們可以聚在一起過生，真是難能可貴啊！」

一時，短短的尷尬都化成暖洋洋的幸福。

 
        讓壽星抽OH卡，想像著自己是怎樣的人？又將預約一個甚麼樣的人生？梅貞抽到一張綠衣人在藍衣人背後插一刀的圖卡，她認為自己的一生就是披荊斬棘，配上字卡「改變」，希望自己放鬆下來。改變生活速率。

梅貞真的好年輕啊！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應該都是稍稍有點位置的沉靜藍衣人了吧？沒想到，她會投射到仍然在改變著、奮鬥著的綠衣人身上。也許她還惦著一直還沒寫出來的〈阿婆的故事〉，惦著「說不定要關在籠子裡才寫得出來」的寫作計劃。

她常常「立志」，但又被忙碌的生活磨著耗著，很想改變。

我想起1997年，梅貞參與創作坊的《詩經》讀書會，聽我講〈緇衣〉時的深情回應：「以前喜歡天馬行空地幻想，我是國王，久久整理一次我買的古董、衣服、裝飾品，時間隔得再久，我都不曾後悔。這讓我很得意，我眼光不錯。最近剛從工作崗位退下來，開始有時間選菜、煮飯，經營晚餐，越來越覺得手底經營的，不只是晚餐，而是愛心與智慧。」

也許，「國王」不一定是人生的勝局，「授子之粲兮」的無限嫵媚，可能才是生命最美的終站。

3.  甜甜的老友

OH卡打開喜慶的生日話題後，梅貞拿出兩罐玫瑰四物飲和我們分享。年紀大了，無論願不願意，養生和健康常常變成熱門話題。梅貞真幸運，居然現在才開始出現「飛蚊症」和「老花眼」。此時回顧，才發現我們居然相識二十年，我們一起學電腦、一起學做陶、一起游泳、一起打高爾夫球，做了好多門課程的同學，梅貞說：「你一直強調，我們老了以後，視力退化，要提早培養興趣。」

賜珍也附和著，和梅貞曾經是同學。我十分吃驚：「你們倆什麼時候當過同學?」

「就是上你的課啊！」她們異口同聲，沒想到忘東忘西的賜珍，對越久遠的歷史印象越深刻。她為壽星準備了一本書，林保寶的《莿桐最後的望族》，做為她書寫家族史的參考，還貼心地貼上一張古婦人的老照片。梅貞感慨地對著照片說客家話：「這就是大衿仔，只是不知道『衿』怎麼寫？」

「就是青青子衿的『衿』。」我寫在餐巾紙上，梅貞說她忘了，賜珍又跳出來「考古導遊」：「你學過啊！就是我們一起在創作坊上的《詩經》課。」

我們大笑。一起翻讀著賜珍運用九宮命理為梅真寫下來的生日卡，這是關於她的名字，最美麗的預言。她是能力星，有先天說服力，言行合一，注重形象，穩重積極，謹言慎行，下屬能幹，又容易被長輩及上層者提拔，不輕易被打倒！

梅貞喜歡極了，忍不住感慨，和小孫子分享，一定要記得送阿婆生日卡片。臨時來湊熱鬧的賜珍，剛好送給梅貞最希望禮物，大家相識一場，慢慢都變成甜甜的老友。

       梅貞很開心，自己居然帶著相機。賜珍幫我們拍生日合照時，每按一下拍照按扭，照相機就變「全黑」，梅貞懷疑，會不會是相機沒電了？ 按回on鍵，又有電了，賜珍一拍，又沒電。連連試了三次，賜珍才發現，居然把「on/off」誤以為是快門鍵，不是沒電，是按錯鍵啊！可憐「老友」，大家都無可避讓地被「老花眼」擊敗啦！

賜珍喝完咖啡，為了公務提前離開，匆忙中忘了剛剛打包的沒吃完餐點。我怕為殘餚剩菜精心包裝的廚師傷心，追了出去。梅貞不忍我一個人在停車場出口「苦等」，居然也追出來，我提醒她趕緊回餐廳，我們都還沒付錢，沒想到她渾不在意，別擔心，包包還在餐廳裡，我們的證件、我們的信用卡，全部都在那裡啊！

這位「國王」，真的需要像我這種「秘書」，替她把還來不及想清楚的成語講齊全，替她認清楚現實。也許每一年這一天，她都讓自己放一天假，脫離現實，重溫青春歲月。坐在餐廳裡四顧，她連連問：「這家餐廳我們是不是來過？」

「不可能。我也剛發現這家餐廳。」我搖搖頭。梅貞浪漫地找到答案：「那就是我們前世經歷過。」

4.  長長的情誼

剛打了三針半的麻醉針，左半臉腫脹，吃不下，我只吃了兩片香蒜麵包和一杯Lavazza。梅貞一直想把蛋糕留給我。我笑了笑：「你吃！我的牙齒真的很不舒服。」

空出了一整天和我相約的梅貞，一聽到「不舒服」這關鍵字，立刻決定陪我走回家。感君纏綿意。梅貞對我，總是有這麼些小小的溫柔、小小的體貼，讓我震顫。

這一年一會，倉促落幕。我們走了一會，餐廳那可愛的「氣質美女」又急著追出來，原來，我們又把玫瑰四物飲忘在桌上，她笑我們：「第二次了唷！」

記憶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拼圖，我們總是在很多小片段，感受到所有我們曾經活過、愛過的印記。

「你的鞋子很好走ㄏㄡ？」梅貞穿著高跟鞋，走到半路，忽然問。我立刻脫下鞋讓她認商標：「Sketchers，記住，廣告多半是go run，你要指定go walk系列。」

「好啦，好啦！」梅貞一說，我又大笑：「好啦，好啦！你就這樣吧！年輕時，覺得你老是『好啦，好啦！』，聽起來讓人覺得你是不是很不耐煩，聽了二十年了，也就算了，繼續好啦，好啦！」

回到家，收到梅貞的Mail，這是她2012年的生日願望：

人生六十強出頭了，所以，可以大聲說「好啦，好啦！」

仍然有披荊斬棘的鬥志，還有史懷哲的奉獻精神，在社團中改變創新，寫出阿婆的故事，是每天的使命。

希望相隨無怨，一年不只相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