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快，牛年就要過去，虎年即將到了。
在創作坊，我們擁抱著「字」，豐厚的積攢著我們擁有的日子。我的學生竣光，對於舊的年過去、新的年走來，寫了幅很可愛的春聯：
胖胖大牛不厲害
敏捷老虎比牠強
創作坊每一段充滿記憶的紀年，多半以學期教材做計算單位。
過年前，到大溪蘭園買蘭花時，過程曲曲折折，書瑋老師為我們東奔西走的等待和轉折，簡單做了結論：「真實的人生，比小說還曲折。」
羽豔老師為了《鍾肇政文學顯影》一書中的文字符碼，跑客文館，拼貼藏寶圖，還要備課，閱讀一系列坎伯的神話研究；雯婷老師寫電玩研究、寫色彩渲染、寫新年度變身大計畫，羽豔老師統整全面奮力高呼：「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不斷前進。」
這時，我就精確感受到，創作坊團隊，已然跨進2010年春季班《小說家名言金句》的新紀年。

小說，其實就是人生「極端情境」的迫近理解，以及無邊無涯的生活「模擬微型」。
讀小說，永遠夾纏著我們的生活適應和心情起落，我們都在愛與死的焠鍊中，認真學習如何活著。
這就是閱讀最真切的意義。
每一年歲末，我總是要問問學生、朋友，在消逝的過去一年中，記憶最深刻的書，究竟是什麼？
文字，是我們的「魔法長廊」，像子宮裡最幽微的隱藏與等待，通往一個我們不能計畫、無從預期的新生。
其中，最精微壓縮的高密度文字展演，當然是詩。所以，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西元前384-- 322）西元前四世紀的《詩學》，談史詩、悲劇、批評，同時也深入藝術分類與起源，這就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學評論，以及用科學分析藝術的示範初模。

〈詩的驚嘆〉這篇小說，原來是配合《小作家》月刊2009年9月號「讀詩」專題的「模擬微型」，在退無可退的「極端情境」裡，我們不得不做選擇。
紙本發表時，我們當然傾向選擇結局一：「和諧與圓滿」。
這是因為每一本書、每一本雜誌，都需要具備一點點「示範教養」的意味，讓生活有一種遵循的標準，不過，這種「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到結論」的古典統一律，通過阿多諾的並置思考，解構與後現代的破碎拼貼，慢慢生出歧義。
網路發表時，我刻意演現出結局二：「衝突與破碎」的浮世圖繪。
到了真實人生，不知道還有多少結局三；結局四；結局五、六；結局七八九……
傑克倫敦（美，1876--1916）說：「得到智慧的惟一辦法，就是用青春去買。」
我們的「青春」，在經歷可能並不是那麼滿意的結局十幾、二十幾……，甚至膨脹到數百種糾纏不清的結局後，究竟能不能交換到「智慧」，我想，至少可以在無止盡的「模擬微型」中，慢慢選擇。

                                           1.小說，就這樣開始了

學期快要結束了，日子好像只剩下試題討論、作業檢視，不斷複習、抽考、分數統計與檢視批評，每一張孩子的臉都不會笑了，日以繼夜以繼日的生活節奏，都變得冰冷而生硬。孩子們可以大剌剌地揮霍著青春期的叛逆特權，不時失控，我們這些升學班的導師，卻必須捆綁在「升學率」的金箍咒裡，日日繃緊神經，像沈入無邊無涯的晦暗海洋，四面八方的重量向我迫近、迫近、迫近……，幾乎不能呼吸。
我需要一點點新鮮空氣。
終於，模擬考剛結束的星期天，改完考卷，想要讓自己輕鬆一下。拔掉電話線，關進書房，整理堆滿灰塵的抽屜，讓自己難得地脫出現實，隨著每一件抽屜裡的卡片、信紙、筆記，游進時光走廊，重新縮回到小小的、曾經也這麼青春叛逆過的往昔。翻到國中畢業紀念冊，當年師大剛畢業的班導師，用一種再也不能複製的「最初的熱情」，為我在文字裡雕刻出殷勤期盼：「金色年華總是夢，少女情懷皆是詩。」
「金色年華總是夢，少女情懷皆是詩。」重新再讀一遍，停下翻找，游走的情緒跟著停格。
金色年華總是夢？真的嗎？
不斷重複的教書、考試，教書、考試，我都忘記了，那曾經金黃燦亮的日子裡，夢想過什麼呢？少女情懷皆是詩？我的詩哩？那些在平凡日子裡發現驚奇的詩想，像詩一樣的違逆常理常情，所有高密度壓縮的感動和驚嘆，這些年，在日漸規則的每一天，究竟，都躲到哪裡去了呢？
會不會，不到三十歲的我，居然老化到沒有金色年華、沒有少女情懷、沒有夢、也沒有詩了？
想到這裡，手臂上細細的汗毛居然慌慌然站了起來，嚇了一跳，我在國文課裡，為孩子們整理過無數次「成語寶典」，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深刻感受到，什麼叫「毛骨聳然」、「悚然心驚」。
這怎麼行呢？不，絕不！我大叫一聲，屋子裡沒有別人，只嚇到我自己。
我靜下來，開始認真想，真的，我不能再像個「教學機器人」，每學期重複著一樣的教學、一樣的考卷、一樣的耳提面命。即使沒有金色年華、沒有少女情懷了，我相信自己，只要做一點不一樣的努力，還可以帶領著我心愛的孩子們，擁有詩、擁有夢。
這些孩子，在無憂無愁的小學時候，浸在畫畫、捏土、唱歌、跳舞、鋼琴、小提琴、棒球、籃球、直排輪……的華燦喧笑裡，居然在國中時被我們一點一滴，剝奪了他們的光亮和笑容？
趁著歲末，孩子們剛拼完模擬考，在即將進入國三下學期的最後衝刺之前，還可以掙得一、兩天悠閒時光，我決心鬆開「升學率」這個超恐怖的金箍咒，讓孩子們用生活、用記憶，寫出屬於他們自己的詩。運用兩堂連續國文課的作文時間，剛好是陽光靜美的冬日午後，以〈寫進生活裡的詩〉做主題，讓孩子自由展現。
做夢也沒想到，不過短短兩天的準備期，孩子們揮灑出千百種顏色。

喜歡畫畫的孩子，分享他從小到大在不同海邊撿拾回來的石頭畫。
有一顆圓潤如玉的石面，鐫刻著杜十三的〈石頭因為悲傷而成為玉〉，一字一句滾著沸騰的聲音：
文字涅盤之後送去火葬場
留下的舍利子是詩
石頭拒絕說話被斧鑽逼迫吐出真言
剖開的滿懷心事是玉
文字是因為歡喜而成為詩
石頭是因為悲泣而成為玉。
因為流光凐遠，字跡慢慢褪色，如玉的想像卻益形鮮明。

有一個頑皮的孩子，戴著能劇式面具悠然吟唱著翔羚的〈歲暮〉：
來信問我，冰雪的心情
我搖搖頭
把寂寞和淚水
都還給了你
至於早春
繽紛的花事如夢
我日日在江邊梳頭
春水把我的容顏
也複印給了你。
他身上那件充滿普普風的T-shirt，複印了一張純真如春水的瑪麗蓮夢露的臉龐。

有一組孩子表演「葉笛」，清亮的聲音，幽咽起伏，還有柔軟的清音應和著節拍朗誦出陳秀喜的〈榕樹啊，我只想念你〉：
榕樹啊
你的葉子是我最初的樂器
你是我童年避雨的大傘
你是晒穀場的涼亭
你是老人茶，講故事的好地方
你是小土地公廟的保鏢
你是我家的門神
我在異鄉
椰子樹的懷抱裡
還是只想念你。
朗誦結束時，我撿起已經被被孩子吹扁了的縐褶樂器，一攤開，真的是一片闊大的榕樹葉子。走進孩子們的座位，和大家分享我掌心裡的這片葉子，深綠的顏色，彷如還藏著如詩般抑揚起伏著的千言萬語。

還有一些樹葉畫、手影戲，直笛、橫笛、小號、手風琴、大提琴……，這些繁複樂器的現場展演，不需要任何一首詩的襯托，就精緻得宛如一首詩。
讓人印象深刻的現場演唱，愛唱歌的孩子，自備小型音箱、麥克風。
沈迷薩克斯風的孩子，以「多啦A夢」為主旋律，慢板、快板、變奏，扭曲著時光線，在穿梭、飛翔、迷醉的音符裡，有一種無言的詩，以不能侷限的節奏蓬鬆開展。
固定的秩序，在沒有圍欄的詩裡，慢慢拆卸、瓦解……。

                                               2.結局，還有很多很多……

☆結局一：和諧與圓滿

當大家隱隱浮起微笑時，我們終於裝進一點點這些年來早已遺落了的「閒情」。
世界靜了下來。陽光溫緩的日色，像長了腳似地，遲遲跨進桌面、地面，照見這裡、那裡；樹葉的微微搖動，有一種沙啞掩抑的幽幽傾吐，從窗戶的縫隙裡鑽了進來；聽不出什麼生物的說說唱唱，在冬日裡異常活躍，這時，有一長聲清脆悠揚的遠鐘響起，如詩般的驚嘆，就這樣淹沒了整個陽光午後所有關於詩的驚嘆。

☆結局二：衝突與破碎

當大家隱隱浮起微笑時，隔壁班如常在檢討考卷的教室，突然傳來老師的尖聲斥罵：「考成這樣，敗類！」
一時，薩克斯風停住，教室靜了下來。隔壁班也靜悄悄的，仿如時光凍結。很久，忽然響起變聲後沙啞的男聲冷酷地對立：「賤人！」
班上的孩子們都嚇壞了，我還來不及說話，隔壁班老師已經響起氣急敗壞的長串厲聲：「我記你的過，給我記住，一支大過跑不掉。這個社會要滅亡了，這個社會要滅亡了，就是有你這種學生，社會才會滅亡。」
這時，有另一個堅定而清澈的男孩子的聲音打斷老師：「有你這種老師，社會當然會滅亡。」
而後，像點燃了引信，ㄎㄧ 哩咖啦、ㄎㄧ 哩咖啦一陣桌椅聲亂響，這裡、那裡，幾乎是整班翻騰的聲音，從隔壁教室傳來整齊而悠長的斥喝：「賤人！」
老師吶吶喊著：「有你們這種學生，社會要滅亡了！」
「有你這種老師，社會要滅亡了！」同學們瘋狂而激越地吐出，抑揚浮沈的聲音如汽水泡沫，不能控制地賁張出無可攔阻的聲勢，社會要滅亡了！社會要滅亡了！……
就這樣，短促如詩的驚嘆，淹沒了這個陽光午後，所有關於詩的驚嘆。

☆結局三：親愛的朋友，如果是你呢？你會寫下什麼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