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21 08:17:47小蟹子

速寫常新港----《一隻狗和他的城市》延伸導讀


當華麗的聲光媒體竭盡所能地擠壓黑白的文字世界,大部分的學者專家每隔一段時間就翻新理由提醒我們,文學屆近死亡的同時,還可以看到這麼多創作者,安靜地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寫啊寫的,像粉筆在黑板上磨啊磨的,慢慢就磨短了,碎碎細細的筆灰,繽紛如雪,對這世界所有的熱情、期盼,以及說不清的焦急和眷戀,常常,也就這樣一點一滴地飄、一點一滴地落……,最後不知道被清理到哪裡去,繼而又有更多的創作者,更多的光和熱,更多一如石刻的堅定執著,前仆後繼,一直寫下去。
一直寫下去,成為文學創作者和這個世界聯結起來的美麗盟約。
繼張之路(1945年生)、董宏猷(1950年生)、沈石溪(1952年生)、曹文軒(1954年生)之後,發現常新港(1957年生),同樣也帶著這種石刻般的文字深情,成為中國少年小說繁花美景中,極為美麗的驚喜。
連續幾個假日,準備寫常新港,寫了幾個開頭,寫著、寫著,忍不住慚愧起來,覺得作者的生命內容,比我可能書寫出來的文字標本鮮燦得太多。這些年常接到邀約,為一些「可能只有幾個月、甚至幾天生命」的文字寶寶寫序、評述、做導讀,通常,接到書都看得很快,不喜歡或沒感覺的,幾乎不可能下筆,可是,很喜歡、很喜歡的作家,下筆時,又多了幾分遲疑。
常新港,就是那種讓人忍不住驚對著賁竄而出的「說不出來的美好」,因而下筆遲疑的「很喜歡、很喜歡的作家」。
即使沒辦法準確寫出常新港「說不出來的美好」,那就淡彩速寫,勾勒出一點點自己很喜歡、很喜歡的線條,因為模糊,說不定反而可以渲染出像他的文字本質裡一種說不出來的「文學味道」。
先從「很大很大」的地方勾勒幾筆吧!

1. 時間體系
2005年,生肖屬雞,常新港跳進少年小說版圖,以一隻愛冒險的土雞素描「雞年」。那種新鮮生猛的力量,看起來「奇幻」,其實再「寫實」不過,在雞群嘩笑中,湧現出來的都是關於人的深沈與悲哀。這個來自黑龍江的漢子,看起來蹲下身,站在和兒童等高的基礎上經營文字,又在不斷放擴、不斷拓展的文字內涵中變壯、變高、變大……,直到觸及世界萬相,同時,也被世界萬相裡「更多的別人」,看見常新港。
2006年,生肖屬狗,他又轉換視角,轉換敘述模式,轉化處理議題,創造出別具特色的「變身狗」來捏塑「狗年」。跳脫《土雞的冒險》裡極為寫實的「人雞」(主角是雞,可是讀起來,滿紙都是人的味道)模式,《一隻狗和他的城市》以一種更為複雜的筆法、更為寬闊的格局,用「虛筆」穿錯在寫實與奇幻間,用「實眼」精確跳躍在狗和人的視角間,時而人、時而狗,時而既是人也是狗,呈現出人和各種生物,諸如狗啊、蚯蚓、大樹、楊柳一類的,各自在生長基模與生命限制上的差異和渴望。
這樣的時間流動,讓人充滿期待。2007年,生肖屬豬,常新港會不會又生養出一隻非同凡響的「神祕豬」呢?
想像著這樣一個作家,站在最平凡的「雞」、「狗」之輩做起點,開啟了他對世界的張望和觀察,接著,一定要從家常中幻化出來的「豬」、「鼠」、「牛」;突兀對立的「虎」和「兔」;不得不無中生有的「龍」;說不定,還可以從「盲蛇」、「天馬」、「複製羊」、「猴基因」……的各種假想中,發展出武俠、偵探、科幻、少年羅曼史……等各種文學類型。
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像調皮的「文字遊戲」,循著十二生肖,鋪張炫示著驚人的書寫技術,一年、一年累積下來,才會發現,這是一種「時間」的經縷,隨著細膩的觀察、深刻的描述,逐年寫下一條時間匯聚出來的故事河,成為有機生命,形成自體增生、擴張的整體譜系。偶有漏寫、或來不及寫完的生肖故事,在下一個生肖年重新書寫登場時,會增加十二年的流光重量;十二年重複一次的閱讀模式,也會在下一個生肖年,耐性地對照出時間座標的雙聲疊影。

2. 鏡頭特寫
時間擴張,要求更多讀者的想像和參與,以及十二年一個循環的檢視和對照,才可能成就一種和渾沌時序相搏、相纏的無限巨大。
這是一種「天文放大鏡」式的仰望,對焦在無限遠、無限放大的遠方。當我們把注意力收束到《一隻狗和他的城市》這本書,換成「微生物顯微鏡」式的俯視,在「很小很小」的鏡頭底下,我們看見潮溼、黏稠、細節纖細的骨頭、血、煙頭、咀嚼過的口香糖……,以及穿走在其中、顯得擁擠、熱鬧,卻又危機四伏的狗、蚯蚓、螞蟻……。
在這個世界,簇擠著生、老、病、死,水潦火燹……,同時也充滿著悶熱、不安、忿懣、危疑,以及更多的掙脫渴望與夢想騷動,而這一切,透過垂死前狗爺爺的掙扎、狗爸爸的猶豫、狗哥哥交換出重大代價的神祕失蹤,全面聚焦在對於「一扇窗」的憂懼與嚮往。
稍稍拉開鏡頭,微調一下焦距,我們就會發現,這一扇幾乎「值得生死相許」的窗,不過是擁擠的城市裡,人人日日行走時,幾乎無動於衷的「腳步縫隙間的人孔蓋」。
這種鏡頭移動,成為一次又一次「向理性挑戰」的奇幻特寫。
穿越這扇窗,就是一場「變身」旅程。所有反應在文學作品裡的變身願望,一如唐吉訶德披上戰鎧,迎向風車,都具體成「另外一種人生」的嚮往證據。
狗雖然變身為人,仍然保存著狗的習性,以及奠基於狗的成長基模延伸出來的對世界的理解。這種和平凡現實截然不同的「狗的視角」,交錯在「餐廳」和「警局」的場景間,我們以一種單純要活下來的新鮮生命力,捉摹出社會秩序的僵硬綑縛。
而後,隨著鏡頭不斷拉遠、放大,我們從一小戶收養家庭看見惡童們的勢力競逐;從一個學校看見教育的荒謬遷就;從一條跑道看見生命的堅持與不顧一切;從一間遮掩在皂莢樹底下的小房子裡,看見各種關於愛的犧牲、成全、寬容、眷戀與疼痛。
可以說,鏡頭越拉越遠,我們就看得越來越清楚。「人孔蓋窗戶」外面的這個世界變大了,然而,所有和地底下一樣的生、老、病、死、忿懣、危疑、掙脫渴望,以及更多更多的憂懼與嚮往,其實都沒有太大的改變。

3. 人生漫遊
常新港透過狗、蚯蚓,以及他們合體、變身後的「同心冒險」,繞著一個「荒謬城市」,切換著「特寫鏡頭」,迸現出狗爺爺的渴望、狗爸爸的恐慌、狗哥哥的神祕失蹤……,讓我們跟著一雙和人類視角迥然不同的「狗眼」,及一雙跑得很快很快的「狗腳」,無所避讓地迎向青春期的困惑、孤獨與恐懼,付出所有生命所能付出,夢想自己並不確知的夢想,實踐一種跨越物種、跨越語言文化、跨越現實可能、跨越目的完成的實踐,從「很近很近」的生命困惑和熱情,一直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爺爺的「死亡」,成為每一個人認真「活著」的起點,也成就一場深入思索關於生活、關於愛、關於生命理解的華麗冒險。
當這隻變身狗發現他最愛、也最被愛的爺爺死了、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姊姊死了,連精神上最親密的情人都死了……,而他存活在這個甚至「沒有身分」(不要忘記,他是一隻狗的變身)的人類現實裡,到最後仍然覺得,活著這樣值得!
全書最後,寫得盪氣迴腸:

我看見小小眼睛裡的月亮漸漸模糊了。我說:「別哭。」
小小問:「非走不可?」
我說:「人間真大呀!」
我走出了大門,小小站在從窗子裡投在地上的光暈裡,聲音就像是從光影裡飄出來的:「紅眉阿堅哥,你告訴我,你到底從哪裡來?」
我哭了。我說:「我不能告訴你。」
我必須在深夜出門,因為這是人世間最早的時刻。我是帶著兩個生命去尋找六月的。

在人世間最早的時刻,帶著印記在身體裡的兩個生命,不停地去尋找……。這種「尋找」,延伸出深沈而寬闊的情感邊界,讓人聯想起開啟漫遊小說先河的十六世紀中期的西班牙《小癩子》,沒有身分,沒有高貴理想,只有卑微疼痛,以及新鮮熱切著的呼吸聲息,在不容生存的社會裡到處流浪,咀嚼悲傷磨難,同時也消化悲傷磨難,碰撞出當下活著的勇氣,掙扎著生存下去。
這些現世生活裡的拒絕、疼痛,以及微微閃著亮光的「愛的摸索」與「當下生存的勇氣」,使得《一隻狗和他的城市》,從「少年小說」的小小人孔蓋,介入一個陌生城市,躍進一個更深、更遠,更寂寥悲傷,同時也更帶著精緻光澤的「漫遊小說」的人生荒原裡。
OS 2009-04-23 08:13:01

無數次自然浮起
一直寫下去
成為創作者和這個世界聯結起來的美麗盟約。

愛狗人 2009-04-23 01:40:46

1.對常新港文字風格及內涵,寫得很深入,很打動人想去找常新港雞和狗小說來認真嚐鮮。

2.「可能只有幾個月、甚至幾天生命」的文字寶寶...同感!文學這條路,除了天賦,還有最重要體力!最近讀了村上春樹「關於慢跑我想說的是....」作家對於「長跑」,一定分外有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