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生活清簡，一向耳聰目明，生理狀態不錯，還可以自己剪腳指甲，不至於像我一樣，常因為老花眼的關係，搞到血肉模糊。
曾經因為小問題「住院維修」時，我們怕爸無聊，戴起老花眼鏡，坐在病床邊念報紙給他聽。他看著我們的老花眼鏡搖搖頭，手一伸，無須藉助老花眼鏡就可以驕傲地說：「拿來吧！我念給你們聽。」

八十歲以後，因為腹腔大手術做不好，重新開第二次刀，爸的身體衰退得很快。先是無預警、無理由地這裡痛、那裡痛，慢慢地，皮膚彈性退化，慢慢地，心律失控，慢慢地，腳不能走遠……。
這一兩個月，手開刀，沒有養護好，二次開刀，又摔傷，整片背臀瘀青一片，痛，又坐立難安。

也許是因為他不是一點一滴「慢慢老」，而是一下子「忽然老」，心裡調適得很糟。
有時候，他告訴我，他的朋友誰死了，鄰居誰又死了。
我總是笑著說：「爸，八十幾歲死亡的人，算不完的啦！現在是比病、不比老，我的朋友啊！四十歲上下，這個死了，那個死了，啊，還有，我的學生才高一，開學沒多久也血癌死了。」
爸靜下來。
我特別喜歡提醒他：「快樂過日子！真的，我覺得爸好幸福！」

端午節前一天，住在老爸附近、長年「以老爸生活為己任」的三姐，必須回新竹拜拜，心思不寧地告假一天。
大哥一家三代先回老爸家，清掃，整理，籌備拜拜事宜；大侄兒小斌自己剛搬家，一屋子混亂來不及整理好，優先以阿公優先。
二哥一家三代，遠從高雄，採辦了一大堆我們習慣的海鮮、特產、南部粽子；姪女兒蕙嵐兒子剛滿月不久，拖著兩個調皮難纏的兒子趕回苗栗。
大姊心很細，兒女們跟著她也都注意到小地方。端午節一早，她忍著手痛替老爸拔草，清理庭院；正謙當了爸爸，有了自己的家，還是注意到阿公的腳踏墊舊了，熱水瓶壞了，靜靜汰舊更新。

祭拜祖先時，因為祖廳在二樓，小斌立刻蹲在阿公前面：「來，阿公，我背你上樓。」
老爸愛面子，連拐杖都不願意使用，怎麼肯做一個被人家揹上樓的「沒有用的老人」？
小斌撐起阿公走上二樓時，我想起這孩子童年時傻裡傻氣的各種豐功偉業，覺得，歲月吹拂著這些嬰幼兒嫩芽們，一個個都長成大樹了。

這陣子老爸手和腳都有問題，三餐難能自理。
看著兄弟姊妹們長途奔忙，必須這樣辛苦照護。大哥自己敲開地下室地板，腰閃到；二哥剛搬家，滑跤；大姊常常在夜裡九點多才離開苗栗，疲憊不堪地開回中壢。大哥六十六歲，姊夫六十二歲，二哥六十一歲，大姊五十八歲，就近攤得最多勞務的三姊夫，算是年輕人，其實也五十六歲。
在大家庭的歡愉與負擔，責任與消秏中，大家一起老去，每一個人都算是老人。

算一算創作坊這個禮拜結業，七月八日暑期班開學。
剛好，我可以接爸爸一起住一個月，專心陪他把手和腳養護好。
我們兩個都有「老人症」，每天早上五、六點就起床。告訴爸爸，我可以陪他到九點多近十點，我上班後，他得一個人畫畫、聽收音機,，直到我夜裡近十點才回來。
爸說：「我在家裡也習慣一個人。」

我最近剛搬家，舊房子還沒有處理，借住在朋友的弟弟家，照顧爸爸，其實不是太方便。
朋友在這時願意和弟弟商量，整理房間、委請外勞相助，我真的十分承情。

負擔父親，我們這一代對朋友「慨然相助」的感謝，其實很自然。
意外的是，朋友後來告訴我：「你們這一家，真的好孝順。小雅居然流著眼淚說，謝阿姨，你人真好，你怎麼願意幫我們處理這些問題呢？」
小雅，是我心愛極了的侄兒小斌的妻子。從另一個不同生活屬性的家族嫁進來的姪媳婦，進了黃家幾年，跟著也「愚忠愚孝」起來。
她為我的父親流了淚，我心裡，暖暖又酸酸的。

朋友的弟弟在第一時間和外勞阿秀一起討論房間搬動與老人安養動線。
阿秀移住二樓，整理方便移動的一樓給行動不便的父親。
這一早，我們一起在搬房間雜物，移床，為爸爸準備古董桌、熱水瓶、水杯、收音機……種種。
勞動的行途，每一分鐘我都記著，承了朋友的情，承了朋友弟弟的情，承了阿秀的情。

當然，更重要的，我謝謝始終認為我很忙，盡量在替我分擔「照顧老爸重責」的整個家族。
從哥哥姊姊，他們的孩子，我所有孝順聽話的侄兒姪女們……，我珍惜，承了這麼多這麼多難得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