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剛畢業時，因為家裡的人都說「一個人飽，全家飽」，所以，不但有閒，還多了些遊戲的心，常常，策劃很多家族活動。
發表在1994年一月二十四日《自立晚報》的這篇〈有魚〉，那時候，還沒有電腦作業。再喜歡的稿件，如果沒有結集出版，差不多也都佚失了，幸好這篇入選前衛版《1994台灣散文選》，所以，還算倖存。
編者說，〈有魚〉用一種歡愉的眼睛看現世，其實，歡愉度日，一直是我的期盼，也是堅持。

這陣子因為專欄，常和華副主編信件往還，憶玫說：「我有個朋友自己也有個大家族，因此格外喜歡你所寫的有關家人之愛，當然，這不是你非得專一的主題，如果想要轉換方向，我亦欣然見之。愛，是要永續傳遞的!!」
慢慢地，回想起家族中一個又一個難忘的身影。
剛好，小工讀生小綾剛報到，據她說，她打字超快，找出舊書，果然，一個小時上下，電子檔完成了，像舊心情忽然穿上一件新衣裳。
衣裳晶亮。所以，忽然想著，推出這些文字看看世面吧！也被世面看看。
以下，是1994.1.24的〈有魚〉全文------

每一個新的年度來臨，我喜歡刻一方小小的印，記錄著自己的心情。
有一年刻著「如願」，一年「山水有情」，又一年，「曾經過眼」，……。
去年新春，新舊兩個年日都泡在水裡。
漏水的地下室整天必須拿個小勺子舀水，漂亮的原木地板全都敲開，往下不知道又打深了多少，做防水、上水泥、磨亮粉光……，屋子裡整天都是電鑽聲、敲打聲……，聲聲震耳。
敞著門，我待著書房裡，一面應付施工師傅的呼喚問答、一面刻著一方「寸心知」，真覺得此中滋味，外人難以體會。

幸好到了一九九三年，諸事順，真覺得快樂極了。屆近九三尾聲，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天，聖誕節，剛好是一個適合放蕩治遊的時候，第二天週日，可以什麼都不去理會地睡了個飽。
先畫了個躡手躡腳的聖誕老公公，然後影印，把「化妝抓狂大會」的消息大量送往老爸、大哥、二哥、三嫂、四哥、大姐、三姐、小妹各家戶長手裡，除了諂媚幾句、相思幾句以外，並且附上各式建議扮相。

做卡片的夜裡剛好朋友來，她邊讀邊笑邊聳著肩說：「若我爸接到，一定會說，呷飽太閒。」
「我爸一定也是。」我笑著接。並且熟練地把十幾張邀請柬封箴付郵。

也沒想到真的到齊了人馬，真是受寵若驚。北從台北，南自高雄，散在各地的三十餘名興旺人丁，居然就聚齊了。
我太多的朋友張口結舌：「天啊，你們家單靠兄弟姊妹就可以辦一個晚會！」
「多生幾個孩子！」我甜蜜蜜的給予真誠建議。
威武不可一世的老爸，戴著高高的一棵樹扮「森林之王」，兩個巧手的小孫女兒用深綠淺綠的各式卡紙，又剪又粘又雕地做出一棵樹，立在方方的帽子上，四周輟滿了粉色的紅星星、黃星星、藍星星，精巧地閃著、跳著……。當他神氣地往表演台上一站，台上響起來一片讚嘆聲：「哇！真像圓山飯店的總舖師。」
他杵在那裡，十分鎮定。兩個小孫女兒快氣歪了。

九十幾公斤的阿姨扮起聖誕老人，一點也不需要枕頭墊子作假。謝天謝地，衣服完好。預備在爆裂後緊急使用的針線，並沒有派上用場。

大哥的日本藝妓、二哥的夏威夷草裙女郎、大姊夫婦雙扮的米老鼠和米妮，光站著不必表演就十分搞笑。

平日裡挺著個大大的啤酒肚的三姊夫，因為不夠白，我們貢獻了些過期鮮奶，讓他洗臉漂白。這是白雪公主。我們用一圈又一圈細鐵絲替他圍出大篷裙，用華麗的金色包裝紙縫出他高高的大領子，用珍珠花冠裝飾他還算烏溜溜的短髮，並且，神來之筆的是，為了讓他豐滿，我們準備了兩個紅蘋果。
「為什麼要準備兩個紅蘋果呢？」反應一向慢半拍的小姪女兒，這次反應倒快，才問完就自顧自地答：「哦，白雪公主太強壯了，一定要吃兩個毒蘋果才會昏倒。」
一時舉座皆驚。
我想，她實在帶有點妙答問的天份，雖然她還是純潔地等在那裡，完全摸不清大伙兒笑些什麼。

四歲半的小淳扮「龍神號」，整日裡問：「什麼時候天才黑？」
他走過來、走過去，對秦始皇的高帽子好奇極了，一直覺得好奇，打扮起高高帽子的姊姊，到底是不是「十萬個為什麼」裡的烏拉博士？高帽子的秦始皇終於穿戴打扮起來，他拉一拉那身艷黃耀眼的龍袍問：「姐姐，你演什麼？」
「皇帝啊！」姐姐神氣地一睨眼，小淳已經懂事地點點頭：「難怪那麼黃。」 話未完，那神氣的秦始皇姐姐已經笑癱在地。

一整個下午，我用十張喜宴用的大幅塑膠餐桌布，縫製出一件華麗的多層多摺篷篷裙。大嫂的小女兒問：「四姑姑，那麼漂亮的裙子，誰的？」
我正忙。頭也沒抬隨口應：「你媽的！」
忽然噓聲四起，抗議聲此起彼落，孩子們虛張聲勢：「哦……說髒話！」
我張大眼，無辜表白：「你媽媽的裙子嘛！」
大嫂扮卡門。鮮喜的大篷裙，由塑膠繩密貼在浴帽上完成的熱情紅髮，嘴咬著一朵玫瑰花出場，真正艷驚四座。

碧春的白髮魔女，黑斗篷，尖尖的巫婆帽子，果然出場就會嚇人。
想不到，她溫柔的靠在白雪公主膝上，討著要蘋果吃。
白雪公主整個晚上端正坐著，挽臉用的凸粉塗出一張白白的大臉、紅紅的小嘴，看過「倩女幽魂」和「包青天」的小大人兒全都上前一揖：「姥姥，你好！」
白雪公主溫柔著聲音啐道：「去你的！這裡是白雪公主。」
難為三姊夫這麼好動的一個人，拈著一小朵微笑，整晚裡彆著尿意不曾起身，終於得了個「最佳斯文獎」。
可以發誓保證，這是他一輩子最斯文的一天。直到，音樂響時。

音樂是分段分節無序隨機地錄出來的，誰上了場，跟著音樂就跳，抓不抓得住拍子其次，要能「像樣」。
於是，白雪公主跳迪斯可、性感貓女跳兒歌、夏威夷草裙女郎司公作法、歐洲殭屍跳康康舞、超人跳卡門、米老鼠帶著米妮瘋狂牽亡、小馬哥和青樓豔妓合跳山地舞……最後，最後的結果當然是，紛紛陣亡。
流彈所及，裝載中的爆笑藥粉，全都滲入空氣中，這場無法遏阻的化學作用，終於相接相續，形成混戰。
真是快樂。這一場笑的混戰讓人戀念。

回來，一九九三有腳，走得更快。我刻了方迎春印，細長的印面，象形的今文古字，有魚。
有魚。
刻意在蘇州帶回來的文人箋上，水游似的鈴印著兩、三排錯落的印面。有魚有魚有魚……。
像一群群小魚兒去了又來，也許因為這樣，我們短短的人世就能夠愛有餘、歌有餘、笑有餘，一年又一年有餘。

真希望我們每一個人在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候能有餘。
不過，反過來看，對於生命所賦予的，如果我們都能懷著感謝，其實，何時何處不能有餘？

刻了方迎春印，有魚，實在是對人世間所擁有的這麼些牽絆喜樂，表示感謝，並且真心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