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第一次在這麼多新開台的新聞台「第一個留言」，深深記起許許多多關於「第一次」的執迷。
年輕時的我們，都是這樣的吧？對於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每一句話、每一道沒有預設過未來即將如何的大門……，全都毫不考慮地慎重珍惜。
總以為生命是一張不能更迭的畫布，每一筆、每一畫，都必須面對展示與批評，沒有後悔、修改的餘地，所以，極在意任何一種「第一次」的生命經驗。

忽然想起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買一本「自己的書」；第一次上台；第一次領獎學金；第一次買了一隻叫做「咪咪」的毛毛狗；第一次參加社團；第一次離家在外住宿……。
曾經為每一個第一次都舉行一些古怪的「儀式」，或者，寫一些隨筆，更嚴肅的時候，還刻意買了一本又一本小小本的「精裝筆記書」，寫「心情筆記」、「玩偶手記」、「美味印記」、「電影的眼淚收集簿」、「古詩創作手工書」……。
甚至，收集親人朋友的「第一次」，也覺得樂趣盎然。想要第一個吃到媽媽剛煮好的點心；想要第一個抱到剛帶回來的小侄兒；第一次陪妹妹聯考；哥哥結婚時的新房一佈置好，搶著第一個進去……。
最瘋狂的記錄是，大學時進駐學校宿舍，每一個傻愣愣的學妹一跨進來，就急著問她們：「交過男朋友了嗎？有沒有接過吻？」任何一個小學妹傻裡傻氣地搖頭後，就興高采烈地親一下她們的臉頰，當做宿舍迎新的「見面禮」，並且洋洋得意地張揚著，每一個甜蜜俏皮的小學妹，都可以自動來申領「初吻證明書」。

住在學校宿舍的日子很短，「初吻證明書」發不了幾張，很快就都忘了這些囂張又無聊的青澀舊事。大學畢業後最嚮往的就是開車。拿到駕照的第二天，剛好生日，用「第一次上路」慶生，開上高速公路，跨越兩個鄉鎮，緊握住方向盤的手，好像也握緊了想要恣意去流動的天涯海角。

這樣不安定的流動，當然會越走越遠。第一次看雪，在日本信州。野地裡幾乎看不到太多建築物，冷冷的雪，冷冷的天，雪堆得好高好高，幾乎和松樹齊，只露出一根又一根接近蒼藍的松尖，記憶裡幾乎快遺忘了的那個人，曾經，那麼慎重、那麼鮮明地，從松尖上，捧一把剛落下的新雪，放在我的掌心裡，挖一個小洞，再從口袋裡掏出咖啡糖包，倒進掌心裡的雪洞裡，最後，像變魔術般，交給我一根精緻的小湯匙，在接近零度的氣溫中，吃著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最溫暖的「雪花冰」。

雪色隨著記憶，成為誘惑。第一次滑雪，在北海道。從雪道邊摔下時，偏離人潮，只覺得倏忽來去的人群，都像影片上調快速度的背景，雪鞋厚重，好不容易掙扎起身時才發現，腳腫得好快，從此在生命基模裡，設定了「雪」這種東西，還是越遠觀越好。

開始安定在最有把握的文字世界裡。第一次寫小說，連續兩期刊載在新創刊的《聯合文學》上，創刊主編親自打電話約吃飯，很虛榮，再不能安安份份上班，以為自己「天生要寫小說」。

寫小說以後，在文學座談會上，和漂亮的企業負責人相遇，她發佈畫滿美麗遠景的新聞稿，大手筆地準備禮物、贈品、出席費，打通三間教室，舉辦大型記者會，面對著被不同目的、不同議題吸引來的一兩百個家長和學生，排場驚人，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第一次的兒童作文教學。

教了幾年兒童作文，極不耐煩重複，一路總想著還可以變化出什麼？就像對爬山的朋友們，最常提出的好奇總是，爬得這麼辛苦，不就為了下山嗎？這樣徒勞反覆，究竟為的是什麼呢？沒想到，我也爬了高山，第一次登頂，居然上玉山。

生命，就是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原來都想不到的「第一次」。
忽然想起很多「第一次」。好像運氣很好，每一個浮出來的第一次，都排擺出驚人的聲勢，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就還是這麼馬馬虎虎、普普通通活著。

車子開了將近二十年，還是開得讓身邊的人膽戰心驚，誰敢坐上我的車，下車時都得到我的尊敬和行一鞠躬禮；在日一年學會的日語，擱了十幾年，全都忘光了；深情遠佚，雪色模糊，連雪也不滑了，只用來當做看電視和寫小說的背景；兒童作文的想法和教法，完全脫走秩序，對付孩子的時間，遠遠比不上教育家長那麼消耗心神；最愛的小說，寫著、寫著，讀者都老了，走到哪裡，還聽到年輕的聲音驚呼：「寫小說？真的啊！都沒聽過耶！用筆名吧？你的筆名是什麼？」

沒有筆名。沒有更好，應該也不會更壞。以為日子就這樣了吧！忽然，把這些習以為常的生活，和青春鮮烈的「第一次」並置，轉瞬，又多了些活水。
我們怎麼會隨著歲月堆疊，讓生命中這麼多我們曾經在意、珍惜過的「第一次」倉促流遠呢？
日子慢慢都滾成差不多的軌跡，差不多的重複模式，年輕時放大看待的歡喜與悲哀，都在「成熟」與「老去」的同時遺忘，當然也不知不覺地，離「柔軟」越來越遠。和篇幅越來越繁雜的生命故事相較，那些離社會價值越來越遠的「第一次」，更顯得無關緊要，日子以一種我們察覺不到的疲倦身形，懶懶地翻了個身。

真高興還有機會，重新撿拾回一種「第一次，真好！」的生命熱情。
不是年輕人簡單而直接的那種「懷舊」，充滿時髦、熱切，以及對一切漫不在乎的青春傲慢，薄薄的，很有趣，像通俗流行的祭品，可惜少了點餘味。
年紀大了以後懷舊，有一點點厚度，有一點點曲折與反覆，像溫緩的化學反應，有時候會陷入無可挽回的「頹老警訊」裡，兀自無奈、傷心；有時候，又可以因為這些重新被點燃的「青春熱情」，無限活力地嘗試那些，早以為已經放棄的各種機會。
這樣不可預測地緩緩老去，或者，緩緩甦醒。
想起來，就覺得一個人，收藏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來倒帶、懷想，真的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