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1 01:24:43
阿煌
行屍記 ──入選日本《怪談集》
（本部落格，提供作者黃海絕版書的全文閱讀，已出版書的摘錄閱讀）
‧黃海‧
『立正！』站在臺上的青年，拿著一只無線電麥克風，對著底下一群人發號施令。
木然端坐著的人群應聲而起，動作整齊俐落，彷彿就是機器人似的。
『坐下！』
全體又迅速的坐回座位。氣氛肅穆而莊重。
『起立！』
『坐下！』
…………
每一個端端正正聽命行事的人，眼睛無神的望向前方，好像都在沉思默想，完全不發聲音。本來他們就不能呼吸，也沒有心跳，只是保留了可供遙控的身體。
侯建德的臉繃得緊緊的，面對著一大群活動的人屍，他有些心慌而不知所措，奈何這是上級交下的特別任務，他也不能不這樣做。
司馬博士走到侯建德身邊，對他微笑說：
『成了，可以使用他們去辦事了！』
侯建德望望博士，他覺得滿稀奇的，好久沒有看見過一張笑臉，如今那張看似和藹的尖削臉龐，竟似枯槁的葉子在春風裏舞動起來，他不由得感到驚訝。
『要叫他們去幹什麼？』侯建德眼看著那群死人，好納悶。
『這是最後的利用。』司馬博士說：『可以叫他們去執行上級的命令，使組織壯大起來。』
『這回上級有什麼指示？』
司馬博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要侯建德拿著，仔細看清楚，按照信上所寫的名單地址去辦事。
『先去一座小村莊，用火去燒他們。』司馬博士說：『他們犯了滔天大罪，必須加以懲罰，火是他們最好的歸宿，上級的命令要做得徹底。』
大隊的人馬浩浩蕩蕩的搭著卡車駛往前去。
侯建德第一次幹這種事，心裏慌慌的，有點不知所措。他問身旁的司機：
『你看，我們這樣做有沒有危險？』
『有什麼危險？』司機轉首瞪了他一眼：『我們在後面，叫他們在前面辦事，一點危險也沒有。』
侯建德從口袋裏摸出那封信，仔細看著上面的名單，其中有一個叫衛精忠的，覺得很耳熟，他是反對現階段的領導人很得民心的一個人，他曾經坐過牢，在牢裏寫了許多著作，對鼓勵民心很有影響力。怪不得要燒他，他想；這樣的一個人對於整個國家社會造成不安──這是上級官員說的：我們要保衛自由安全，必須剷除這些搗亂份子，火，才是他們的最好歸宿；我們要維護組織的完整無損，不容歪曲造謠，必須用嚴厲的手段來懲罰這些破壞份子。
凌晨兩點鐘，車子抵達了村莊，在侯建德的號令之下，一百零八個活動死人從車子裏跳下來，各拿著汽油桶與火把，把村莊包圍了，開始灑汽油。按照秘密指令說：要一舉殲滅整個村莊，不使留有任何活口。現在就是幹的殺人放火的勾當，侯建德不免心驚肉跳。組織是最重要的，我們的一切都是為了組織，我們是為組織而生存的，司馬博士曾經這樣說過。沒有人可以抵擋組織，它的權威就是我們的神。
無線電麥克風抓在他手裏。一百零八條活死人像聽命的機器一般做著他們應該做的工作。這是組織交下的工作。熊熊的火光沖向暗夜的天空，驚叫與慘呼聲劃破了深夜的寂靜，機槍對著逃出來的可憐婦孺掃射，無情、恐怖、死亡……
『要乾淨俐落！』司機在一邊說，眼睛發亮，嘴角掛著微笑。『很好，很好，幹得好。』
侯建德幾乎要嘔吐了，眼前這一幕淒慘可怕的情景，應該只是在地獄裏才可以看到的，他不能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置身地獄。他渾身在哆嗦。
『怎麼樣？』司機問他：『你還好吧！』
侯建德講不出話來，瞪著他看，一顆心在胸腔怦怦跳，好像就要跳出來了。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許因為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不習慣才會這樣。
火光、槍聲與驚呼，交織成恐怖的夜。
渺渺茫茫的奔走在染血的道上，難掩住他心頭的悽楚與驚懼。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走過了，燒遍了，奇慘的嘶喊連串著靈魂的呼喊，撞擊著他的心靈深處。『哎呀……冤枉呀！……饒命呀！』廻旋心靈的吶喊，常使他在睡夢中驚悸而醒。彷彿看見一個個燒焦的屍體仍在床前滾動，他不能不起身打開燈，讓光明驅走黑暗。
那些活死人越來越多，那是燒殺的成績，由最初的一百零八個，已經變成了一萬多人。侯建德統領著他們到處跑。
燒吧！燒吧！把舊有的一切燒光吧！殺吧！把一切該殺的活人都殺光吧！這是他接到的指令。那個遞字條給他的人，只是一團黑影，每天蒙頭包面，開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來找他，給他新指令。司馬博士有一天也跟著來，誇獎他說：
『好傢伙！你幹得不錯！將來給你個好職位！』
『司馬博士！』侯建德忍不住問。『我這樣還要幹多久呢？我不想再幹下去了！』
『不行，你要聽我的話，直到你接到命令才可以停止。』司馬博士鄭重地說：『我門的組織要靠你，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來領導，組織是壯大不起來的。』
『可是，可是……』侯建德期期艾艾地說：『我已經不行了，我不想再幹……因為……我常常做噩夢。』
『噩夢沒有關係，噩夢都是假的，噩夢一醒就傷害不了你。』
司馬博士和黑衣人走了。黑色的轎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灰暗道路，那樣輕快、神秘、飄逸。他感到自己的虛空與惶惑。一個黑色的夢，又像一隻巨大的怪獸猛撲過來。
蹦跳的火花包圍著掙扎的人體，親吻著每一張哀嚎的嘴，機槍子彈穿射進入奔逃的軀體，鮮紅的血液與火光相互輝映。現在他明白，他只是機器，在執行控制中心的指令。他不能思想，不能有任何同情心，以免增加自己的負擔。他依然手執無線電麥克風，發號施令。『去吧！去消滅他們，因為他們不服從，只有消滅他們才能使組織壯大。』
他每到一處，便吸收了更多的人來加入，雖然這些人都已經死了。他們的肉體卻留下來供驅策之用。勢力越來越大，人如蟻群，行動起來黑壓壓、靜悄悄，所到之處，敵人皆被吞滅，猶如癌症細胞之發展，任誰也無法阻止的一股力量在擴張、增強。
一個太陽又一個太陽在天空滾過去，染滿鮮血與煙沉的太陽悲傷地注視著大地，暗影團團蠕動，畏懼的人們四處逃避躲藏，卻無法抵擋得住那排山倒海的追逐鬼影，而黯淡慘悽的加入死人的行列裏，成為吞噬別人的癌細胞。
他感到孤獨，對於世界感到陌生，他懷疑地平線是否永遠有那麼多的人可供征服，殺掠。他把手裏的麥克風放回口袋。問司機：
『我們還要往那裏去？』
『我也不知道。』司機說：『我只是開車的人，我聽命行事。』
黑色的轎車穿過風沙煙霧，遠遠的駛過來，停在他們面前，黑衣人走下來，遞給他一封信。他再度用顫抖的手打開它，看見上面寫的是要調他的差，組織對於他的工作表現非常激賞要高升他，請他到另一處地方去領導，要他立刻跟他走。他的司機開車，跟隨著黑色轎車駛入荒涼的原野。
他們進入陰森的大廳，幾百個黑衣人同時起立，向他敬禮，領導者高站在臺上，鼓掌歡迎他加入，立時全體也跟著熱烈鼓掌，掌聲如雷，使他想起過去每一次行動中的機槍掃射，而面前一個個穿著黑衣，面無表情木立著的人群，也使他連想你那些沒有靈魂的死人驅體，那些只會聽命行事的蠢蠢欲動的傢伙。
領導者手裏拿著無線電麥克風，對大家訓話，侯建德無意中轉頭一瞥，司馬博士也在他身邊不遠處，對著他無言的一笑。他的心往下沉，沉落進無底深淵。
領導者的權威完全顯示在那具麥克風上面，他對著麥克風講的話，都輸入每一個默坐者的腦中，贏得全體的低聲附和。
『世界的改造要靠你們這些人！』領導者勉勵大家說：『走吧！努力前進吧！』
領導者的身軀突然膨脹了起來，連同身上的黑色衣服，變得巨大恐怖，猶如一尊害人的魔王塑像，他就高高的站在那裏，一手抓著麥克風，一手拿著他的訓令書冊，動也不動著站著，看起來有幾丈高的人像，對著底下成群的黑衣人虎視眈眈，鐵青的面孔，獠牙歪咧的嘴，就似魔鬼的化身。眾人都頻頻唸著膜拜的語句，雙掌合十，肅穆莊重地仰望那龐大的黑魔。
黑壓壓的黑衣人在大廳裏散去。萬頭攢動，黑里黑氣的一片，逐漸消散四處。他眼睛一直注意盯著司馬博士，希望能夠找到他，問明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一切都顯得古怪、陰森而不可思議，他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而司馬博士與每一個黑衣人一樣，消失在人群裏。
狂風怒捲的黑葉，雲層壓得低低的，在旋轉擴散，狂奔急走。司機帶著他駛向黑影幢幢的森林道路去。他已聞到一股濃烈的腥氣，那是過去多少時日因為殺人過多累積的結果，現在他每逢深入村莊野地，便會下意識地聞到那股血腥味。彷彿周遭的森林，也是那些數不輕的附從者，正木木地站在那裏，聽候指令。
終於抵達了一個大廣場，聚集的群眾在黑夜裏生火高歌，他與司機下了車，迎上前去。眾人對他歡呼，他被抬上一個高高的台子上，接受膜拜，燄火幻光照著一張張殺氣騰騰的臉，群眾如幽魂野鬼，亂舞迷離，還驚聲叫喊。
侯建德呆站在那裏，他已不能忍受那些人的狂跳亂叫，他不習慣群眾的這種表現，他過去所面對的人群都是行屍走肉，只會聽命行事，不會說話喊叫，也不會靈活走動，如今這些人在他面前生龍活虎的樣子，使他有難以名狀的恐怖。
『我們聽你指揮！』大家在喊著。『你是我們的領導，我們永遠跟隨你！』
他在發抖，不敢俯視底下蠕動的人群。組織的命令高於一切，他知道自己該守的本分，恐懼在胸腔升騰，他真想像那個領導人在一瞬間幻化成龐然巨物，以便壓服底下的群眾。然而他沒有能力，他不是組織的最高領導，無從施展魔法。
怒捲的風，絞動沙烟，流幻的火光在迷離中閃映飄呼。突然，砰的一聲槍響，他的心臟有一陣被擊穿迸裂的痛苦。他倒了下去，兩眼直直地瞪著部見星光的夜空，周圍的人聲逐漸遙遠不可聽聞。
他已經沒有意識，沒有感覺，講不出聲，喊不出話，隨著眾人游向灰濛濛的遠方。漸漸地，他能夠辨聽一些模糊的聲音，眼睛也能夠張開來，看清景物。他發現司馬博士也在隊伍裏面，還有他的司機，以及他所認識的親戚朋友，全是在行屍走肉群裏。
──到底怎麼回事？
他問，但是聽不到自己講話的聲音，只是心中的呢喃。
司馬博士胸口的血水往衣服淌著，看了他一眼說：
──我們都已經死了。
司馬博士的話直接傳入侯建德的腦海裏，根本沒有聲音發出來。
──我們都死了？怎麼可能？
──我們的心死了，所以算是死了！
──為什麼？
──你看！那些人！
司馬博士眼睛一斜，侯建德照著司馬博士眼睛所示的方向望去，四外是滿坑滿谷的人，如蟻群一般的在走動。
──他們的心臟都還跳著，只有我們不跳。我們的心被擊碎了，他們的心還沒有碎就死了。
侯建德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感覺不出體溫與心跳，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與母親，伸手去摸摸他們的胸口。天呀！他們身上好溫暖，火熱的心臟在胸腔裏面跳躍。
──爸爸，媽媽，你們怎麼也會在這裏？
他問。父母親以憐憫的眼光對著他：
──這是不得已的，我們毫無選擇，當死人是最好的生存。
人潮洶湧，如排山倒海，向前蠕動，揚起煙沙迷霧，終於來到一座高聳雲霄的建築。人潮從四面八方的門鑽進裏面，推倒了巨大的領導者人像，用火點燃了人像與房子的四周圍，烈焰升騰，火舌伸展向暗淡的夜空，螻蟻人潮在跳躍，行屍們在等待一次復活…… （完）
圖：日本河出書房新社，1992年2月出版的《中國怪談集》封底。此書收入黃海〈行屍記〉，此文原載《自由日報》（《自由時報》前身），之後收入1985年皇冠出版的《星星的項練》黃海小說集。
科幻小說與幻想小說同源，只要你的幻想以藝術化加以表達。
（本文由世新大學吳靜惠同學打字輸入。）
‧黃海‧
『立正！』站在臺上的青年，拿著一只無線電麥克風，對著底下一群人發號施令。
木然端坐著的人群應聲而起，動作整齊俐落，彷彿就是機器人似的。
『坐下！』
全體又迅速的坐回座位。氣氛肅穆而莊重。
『起立！』
『坐下！』
…………
每一個端端正正聽命行事的人，眼睛無神的望向前方，好像都在沉思默想，完全不發聲音。本來他們就不能呼吸，也沒有心跳，只是保留了可供遙控的身體。
侯建德的臉繃得緊緊的，面對著一大群活動的人屍，他有些心慌而不知所措，奈何這是上級交下的特別任務，他也不能不這樣做。
司馬博士走到侯建德身邊，對他微笑說：
『成了，可以使用他們去辦事了！』
侯建德望望博士，他覺得滿稀奇的，好久沒有看見過一張笑臉，如今那張看似和藹的尖削臉龐，竟似枯槁的葉子在春風裏舞動起來，他不由得感到驚訝。
『要叫他們去幹什麼？』侯建德眼看著那群死人，好納悶。
『這是最後的利用。』司馬博士說：『可以叫他們去執行上級的命令，使組織壯大起來。』
『這回上級有什麼指示？』
司馬博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要侯建德拿著，仔細看清楚，按照信上所寫的名單地址去辦事。
『先去一座小村莊，用火去燒他們。』司馬博士說：『他們犯了滔天大罪，必須加以懲罰，火是他們最好的歸宿，上級的命令要做得徹底。』
大隊的人馬浩浩蕩蕩的搭著卡車駛往前去。
侯建德第一次幹這種事，心裏慌慌的，有點不知所措。他問身旁的司機：
『你看，我們這樣做有沒有危險？』
『有什麼危險？』司機轉首瞪了他一眼：『我們在後面，叫他們在前面辦事，一點危險也沒有。』
侯建德從口袋裏摸出那封信，仔細看著上面的名單，其中有一個叫衛精忠的，覺得很耳熟，他是反對現階段的領導人很得民心的一個人，他曾經坐過牢，在牢裏寫了許多著作，對鼓勵民心很有影響力。怪不得要燒他，他想；這樣的一個人對於整個國家社會造成不安──這是上級官員說的：我們要保衛自由安全，必須剷除這些搗亂份子，火，才是他們的最好歸宿；我們要維護組織的完整無損，不容歪曲造謠，必須用嚴厲的手段來懲罰這些破壞份子。
凌晨兩點鐘，車子抵達了村莊，在侯建德的號令之下，一百零八個活動死人從車子裏跳下來，各拿著汽油桶與火把，把村莊包圍了，開始灑汽油。按照秘密指令說：要一舉殲滅整個村莊，不使留有任何活口。現在就是幹的殺人放火的勾當，侯建德不免心驚肉跳。組織是最重要的，我們的一切都是為了組織，我們是為組織而生存的，司馬博士曾經這樣說過。沒有人可以抵擋組織，它的權威就是我們的神。
無線電麥克風抓在他手裏。一百零八條活死人像聽命的機器一般做著他們應該做的工作。這是組織交下的工作。熊熊的火光沖向暗夜的天空，驚叫與慘呼聲劃破了深夜的寂靜，機槍對著逃出來的可憐婦孺掃射，無情、恐怖、死亡……
『要乾淨俐落！』司機在一邊說，眼睛發亮，嘴角掛著微笑。『很好，很好，幹得好。』
侯建德幾乎要嘔吐了，眼前這一幕淒慘可怕的情景，應該只是在地獄裏才可以看到的，他不能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置身地獄。他渾身在哆嗦。
『怎麼樣？』司機問他：『你還好吧！』
侯建德講不出話來，瞪著他看，一顆心在胸腔怦怦跳，好像就要跳出來了。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許因為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不習慣才會這樣。
火光、槍聲與驚呼，交織成恐怖的夜。
渺渺茫茫的奔走在染血的道上，難掩住他心頭的悽楚與驚懼。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走過了，燒遍了，奇慘的嘶喊連串著靈魂的呼喊，撞擊著他的心靈深處。『哎呀……冤枉呀！……饒命呀！』廻旋心靈的吶喊，常使他在睡夢中驚悸而醒。彷彿看見一個個燒焦的屍體仍在床前滾動，他不能不起身打開燈，讓光明驅走黑暗。
那些活死人越來越多，那是燒殺的成績，由最初的一百零八個，已經變成了一萬多人。侯建德統領著他們到處跑。
燒吧！燒吧！把舊有的一切燒光吧！殺吧！把一切該殺的活人都殺光吧！這是他接到的指令。那個遞字條給他的人，只是一團黑影，每天蒙頭包面，開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來找他，給他新指令。司馬博士有一天也跟著來，誇獎他說：
『好傢伙！你幹得不錯！將來給你個好職位！』
『司馬博士！』侯建德忍不住問。『我這樣還要幹多久呢？我不想再幹下去了！』
『不行，你要聽我的話，直到你接到命令才可以停止。』司馬博士鄭重地說：『我門的組織要靠你，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來領導，組織是壯大不起來的。』
『可是，可是……』侯建德期期艾艾地說：『我已經不行了，我不想再幹……因為……我常常做噩夢。』
『噩夢沒有關係，噩夢都是假的，噩夢一醒就傷害不了你。』
司馬博士和黑衣人走了。黑色的轎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灰暗道路，那樣輕快、神秘、飄逸。他感到自己的虛空與惶惑。一個黑色的夢，又像一隻巨大的怪獸猛撲過來。
蹦跳的火花包圍著掙扎的人體，親吻著每一張哀嚎的嘴，機槍子彈穿射進入奔逃的軀體，鮮紅的血液與火光相互輝映。現在他明白，他只是機器，在執行控制中心的指令。他不能思想，不能有任何同情心，以免增加自己的負擔。他依然手執無線電麥克風，發號施令。『去吧！去消滅他們，因為他們不服從，只有消滅他們才能使組織壯大。』
他每到一處，便吸收了更多的人來加入，雖然這些人都已經死了。他們的肉體卻留下來供驅策之用。勢力越來越大，人如蟻群，行動起來黑壓壓、靜悄悄，所到之處，敵人皆被吞滅，猶如癌症細胞之發展，任誰也無法阻止的一股力量在擴張、增強。
一個太陽又一個太陽在天空滾過去，染滿鮮血與煙沉的太陽悲傷地注視著大地，暗影團團蠕動，畏懼的人們四處逃避躲藏，卻無法抵擋得住那排山倒海的追逐鬼影，而黯淡慘悽的加入死人的行列裏，成為吞噬別人的癌細胞。
他感到孤獨，對於世界感到陌生，他懷疑地平線是否永遠有那麼多的人可供征服，殺掠。他把手裏的麥克風放回口袋。問司機：
『我們還要往那裏去？』
『我也不知道。』司機說：『我只是開車的人，我聽命行事。』
黑色的轎車穿過風沙煙霧，遠遠的駛過來，停在他們面前，黑衣人走下來，遞給他一封信。他再度用顫抖的手打開它，看見上面寫的是要調他的差，組織對於他的工作表現非常激賞要高升他，請他到另一處地方去領導，要他立刻跟他走。他的司機開車，跟隨著黑色轎車駛入荒涼的原野。
他們進入陰森的大廳，幾百個黑衣人同時起立，向他敬禮，領導者高站在臺上，鼓掌歡迎他加入，立時全體也跟著熱烈鼓掌，掌聲如雷，使他想起過去每一次行動中的機槍掃射，而面前一個個穿著黑衣，面無表情木立著的人群，也使他連想你那些沒有靈魂的死人驅體，那些只會聽命行事的蠢蠢欲動的傢伙。
領導者手裏拿著無線電麥克風，對大家訓話，侯建德無意中轉頭一瞥，司馬博士也在他身邊不遠處，對著他無言的一笑。他的心往下沉，沉落進無底深淵。 領導者的權威完全顯示在那具麥克風上面，他對著麥克風講的話，都輸入每一個默坐者的腦中，贏得全體的低聲附和。
『世界的改造要靠你們這些人！』領導者勉勵大家說：『走吧！努力前進吧！』
領導者的身軀突然膨脹了起來，連同身上的黑色衣服，變得巨大恐怖，猶如一尊害人的魔王塑像，他就高高的站在那裏，一手抓著麥克風，一手拿著他的訓令書冊，動也不動著站著，看起來有幾丈高的人像，對著底下成群的黑衣人虎視眈眈，鐵青的面孔，獠牙歪咧的嘴，就似魔鬼的化身。眾人都頻頻唸著膜拜的語句，雙掌合十，肅穆莊重地仰望那龐大的黑魔。
黑壓壓的黑衣人在大廳裏散去。萬頭攢動，黑里黑氣的一片，逐漸消散四處。他眼睛一直注意盯著司馬博士，希望能夠找到他，問明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一切都顯得古怪、陰森而不可思議，他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而司馬博士與每一個黑衣人一樣，消失在人群裏。
狂風怒捲的黑葉，雲層壓得低低的，在旋轉擴散，狂奔急走。司機帶著他駛向黑影幢幢的森林道路去。他已聞到一股濃烈的腥氣，那是過去多少時日因為殺人過多累積的結果，現在他每逢深入村莊野地，便會下意識地聞到那股血腥味。彷彿周遭的森林，也是那些數不輕的附從者，正木木地站在那裏，聽候指令。
終於抵達了一個大廣場，聚集的群眾在黑夜裏生火高歌，他與司機下了車，迎上前去。眾人對他歡呼，他被抬上一個高高的台子上，接受膜拜，燄火幻光照著一張張殺氣騰騰的臉，群眾如幽魂野鬼，亂舞迷離，還驚聲叫喊。
侯建德呆站在那裏，他已不能忍受那些人的狂跳亂叫，他不習慣群眾的這種表現，他過去所面對的人群都是行屍走肉，只會聽命行事，不會說話喊叫，也不會靈活走動，如今這些人在他面前生龍活虎的樣子，使他有難以名狀的恐怖。
『我們聽你指揮！』大家在喊著。『你是我們的領導，我們永遠跟隨你！』
他在發抖，不敢俯視底下蠕動的人群。組織的命令高於一切，他知道自己該守的本分，恐懼在胸腔升騰，他真想像那個領導人在一瞬間幻化成龐然巨物，以便壓服底下的群眾。然而他沒有能力，他不是組織的最高領導，無從施展魔法。
怒捲的風，絞動沙烟，流幻的火光在迷離中閃映飄呼。突然，砰的一聲槍響，他的心臟有一陣被擊穿迸裂的痛苦。他倒了下去，兩眼直直地瞪著部見星光的夜空，周圍的人聲逐漸遙遠不可聽聞。
他已經沒有意識，沒有感覺，講不出聲，喊不出話，隨著眾人游向灰濛濛的遠方。漸漸地，他能夠辨聽一些模糊的聲音，眼睛也能夠張開來，看清景物。他發現司馬博士也在隊伍裏面，還有他的司機，以及他所認識的親戚朋友，全是在行屍走肉群裏。
──到底怎麼回事？
他問，但是聽不到自己講話的聲音，只是心中的呢喃。
司馬博士胸口的血水往衣服淌著，看了他一眼說：
──我們都已經死了。
司馬博士的話直接傳入侯建德的腦海裏，根本沒有聲音發出來。
──我們都死了？怎麼可能？
──我們的心死了，所以算是死了！
──為什麼？
──你看！那些人！
司馬博士眼睛一斜，侯建德照著司馬博士眼睛所示的方向望去，四外是滿坑滿谷的人，如蟻群一般的在走動。
──他們的心臟都還跳著，只有我們不跳。我們的心被擊碎了，他們的心還沒有碎就死了。
侯建德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感覺不出體溫與心跳，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與母親，伸手去摸摸他們的胸口。天呀！他們身上好溫暖，火熱的心臟在胸腔裏面跳躍。 ──爸爸，媽媽，你們怎麼也會在這裏？
他問。父母親以憐憫的眼光對著他：
──這是不得已的，我們毫無選擇，當死人是最好的生存。
人潮洶湧，如排山倒海，向前蠕動，揚起煙沙迷霧，終於來到一座高聳雲霄的建築。人潮從四面八方的門鑽進裏面，推倒了巨大的領導者人像，用火點燃了人像與房子的四周圍，烈焰升騰，火舌伸展向暗淡的夜空，螻蟻人潮在跳躍，行屍們在等待一次復活…… （完）
圖：日本河出書房新社，1992年2月出版的《中國怪談集》封底。此書收入黃海〈行屍記〉，此文原載《自由日報》（《自由時報》前身），之後收入1985年皇冠出版的《星星的項練》黃海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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