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2 23:44:48
阿煌
媽咪
（本部落格，提供作者黃海絕版書的全文閱讀，已出版書的摘錄閱讀）
‧ 黃海‧
親愛的媽咪：
‧ 黃海‧
親愛的媽咪：
收到您寄來的太空包裹，我好高興，裏面竟是一隻冬眠的小母羊。我們大夥兒很快的依照指示，把母羊腹內的動物胚胎取出，在人造子宮裏，把牠們培養起來。不久以後，我們就會有成群的家畜，豐富我們的食物，也增添我們生活樂趣。
媽咪，我好想家哩！離開地球已經一百二十年了，不知您是否還好？我一直想回去看看您，但是，您是知道的，一趟太空旅行就要耗去八十年的時間，我只能用寫信拍發無線電給您。
媽咪，您來信說，地球上很快就會有一架接近光速的太空船閃電一號開航到此地來，如果建造完成，您會搭第一班趕來看我，我好高興。
媽咪，在地球那邊，您現在是一百八十四歲，這通電訊要經過十六年才能傳到地球，您收到時已是整整二百歲，相信您還是健康快樂如昔，而且沒有怎樣變老。
媽咪，祝福您百歲華誕，母親節快樂！
想念您的兒子 胡步鄉 敬上
迸散的流星雨，在金光燦爛的天際灑落下來，，許多星零散碎的片段回憶，在腦海裏浮沉。媽咪，媽咪！他低喚著，媽咪，您在哪裡？這封無線電拍發的信，在太空經過十六年的旅程，抵達地球時，媽咪已經二百歲了，而我已經有一百年沒有看到媽咪了。長年久日的時光中，生命在褪色、暗淡，人在宇宙中與蜉蝣又有何意。
胡步鄉走向太空站，無人的太空補給船仍然停在那兒，幾名工作人員正在檢修維護，還蠻高興勤快的樣子，這也難怪，已經有兩年沒有接到太陽系來的補給品了，故鄉來的東西，總是格外珍貴。他腦中升起浮沫般的幻想，願自己化成光電，飛回地球去。而那所謂分解物質電送物體的裝置，卻永遠也沒有被發明出來，永遠停留在科幻小說的假想裏，真是令人痛恨。
『報告司令，』一個急喘喘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他回過頭來，一看是一個農技員，是他的妻弟王永信，正在對他立正舉手行禮。
『有什麼事嗎？』他問。
『有幾個同事很想家，急著要回地球去，希望搭這艘太空船回去，只要司令允許，我們便回去。』
『明年有閃電一號太空船開航呀！』胡步鄉詫異地問：『你們現在回去要花上八十年的時間哩！』
『我們不在乎。』
『傻瓜，這是何苦？』
『閃電一號太空船靠不住，我們不敢希望有這樣的太空船，人類的能力還沒有辦法製造這個接近光速的太空船。』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
『我們在這裏已經等了好多年了。』胡步鄉的妻弟滿臉的不耐，聲音顯得很急躁：『年年都是明年，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要走！』
胡步鄉一看王永信那副德行，萬萬想不到自己會忍不住伸手摑了他一巴掌，怒喝著：
『放肆！不可以這樣胡來！』
王永信摀著挨摑的臉頰，氣憤地望著他，被夕陽映照的鮮紅的臉好像在冒火，他握著拳頭，頓了頓腳，無助地站在那裏，再也講不出話來。
胡步鄉回到家裏，秀珍看他一臉的陰霾不悅，知道丈夫一定心裏有事，倚近身邊，輕柔地問他：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胡步鄉轉眼望向窗外的夜幕的星空，在那兒閃爍著的其中一顆星，就是他所來的地方：太陽系，那有多遙遠呀，光線或是無線電就要走十六年的時間，在那兒有他親愛的母親，他不知怎麼樣，會這樣的想念，剛才打了永信一個耳光，他倒滿後悔的。紀律必須維持，太空移民守則中，一再的告誡不可鬆懈對部屬的管束，一但失去了紀律，就很容易發生人為的事故。與其說他打了永信一個耳光，不如說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以便使自己清醒些。
『是不是想家？』秀珍關切地問。她已經猜到了：『莫不是今天從地球那邊開來了補給船，大家又忍不住想起家來了。』
『家？』小玉搖搖頭，兩條辮子在擺：『我們不是有家嗎？什麼家？』
『不是這個家，小玉。』秀珍解釋著，用手指指夜幕中的一顆亮星。『我們原來的家在那顆星球上面。』
『那顆星叫太陽，我知道。電腦老師教過我。』
『太陽是恆星，還有看不見的星星繞著太陽轉……』
『對，』小玉搶著說：『是第三行星，叫地球。太陽一共有九大行星，我們的祖先來自太陽系的第三行星。』
『妳的祖母現在還活著，就在那星球上面，她現在已經一百八十四歲了。爸爸剛剛寫了一封信去祝賀她老人家二百歲誕辰，因為這封信抵達地球時已是十六年後的事了。』
胡步鄉看著母女倆興高采烈的討論太陽系的事，不禁莞爾。剛才妻子已經說中了他的心事，他胸中湧動著一股浪潮漸漸平息下來。他向秀珍提起母親寄來的一件禮物，惹得秀珍笑了起來。倒是小玉不大懂，他還費了一番口舌向她解釋，各種不同動物的胚胎裝入母羊的子宮裏，為了方便太空長途運送，減輕重量。
嘈雜的人聲從野外傳來，他游目窗外，但見火光點點，人影搖晃，有些雙手向著天空揮舞，似乎要把遙不可及的星星揮落下來，而蒼穹，是永恆不變的寂然無語。那首『思我故鄉，念我母親』的歌，在這異星之上的靜夜，飛揚激盪。歌聲停止後，又接著掀起陣陣吶喊。
胡步鄉快步奔向野外，在兩個下弦月的月光下，看見眾多閃爍的淚光，爬滿許多孤瘦寒愴的臉，他們的眼睛是迷迷濛濛的燈，呆望著星空之上的某一點光，在那兒，寄託著人們千萬個夢。為什麼？為什麼？離家鄉這麼遠、這麼久，依然還思念著家鄉的人和事。家鄉只是繁星中的一個光點而已，眾多的眼睛久久地，定定地睇視著那個光點。
『我們來抽籤吧！』有人在喊。
『要誰抽中了就搭補給船回去！』另一個人應著。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擠成一堆，攅動踏躍，叫罵狂喊，像發了瘋似地不可控制。
胡步鄉儘量使自己的心境保持淡漠與平靜，他的心迷惑而矛盾，他把攜帶著的反引力飄浮器放在地上，腳踩上去，開動機械，立時整個身子冉冉上升，飄向空中，他用掛在胸前的麥克風對著屬下廣播，告訴他們，補給船另有任務，必須運送有關此地的產品回去，明年會有接近光速的太空船搭載旅客回去。他的解釋並沒有平息喧嘩的人聲，許多人在朝他噓氣吶喊。隱隱約約的，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股聲音在附和著，歸去吧！歸去吧！天涯星路徒傷悲，漂泊異鄉，何處是歸程？在那遙遠的星空深處，母親的慈愛是永不熄滅的光。此刻，望著底下這些害著思鄉病的人群，他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
一百二十年前當他離開地球時，媽咪粲然地微笑著，沒有一絲離別的悲淒。
『去吧！我的兒子，你是為太空開發而生的，媽咪以你為榮。』媽咪臉上亮著盈盈的光，撫摸著他的肩膀：『你生來就沒有父親的，媽咪一直寶貝你，現在該是你貢獻力量的時候，去吧！勇往直前吧！』
一百二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一百四十歲，卻靠著青春延長術──一種減緩衰老的血清，定期注射到人體，使身體保持年輕。相信媽咪也是因為用了同樣的方法保持不使衰老，因此，從她的照片上看不出年歲的增長。
飄浮器降落到地面，眾多的人圍聚過來，吵叫著要回去地球看看，胡步鄉苦口婆心勸慰他們，最後說：
『這裏就是我們美麗的家園，我們要守在這裏，直到這個星球成為繁榮的世界。不要忘了，我們是地球派出來的開路先鋒，我們這一生中已經走過幾十個星球，這裏正是一個美好的新天地。』
人群靜默下來，一層憂鬱籠罩在暗淡中。
胡步鄉茫然地走向人群，每一對眼光裡閃爍期待，他只能懷以深切的同情。他知道，這是離鄉背井的外太空人偶爾會有的夢饜，只要他處理得當，安撫有方，也就自然而然平息騷動。
但這回卻異乎尋常的不靈光，每個人都患了思鄉病，嚴重得沒有辦法遏止。猛地，身後傳來一聲威脅性的問話：
『報告司令，若是我們違反了你的命令，我們寧願受處罰，我們要回去。』
胡步鄉回頭一看，是一個滿臉鬍子的電腦機械式羅新德，正瞪著兩隻迫切的眼望著他，羅新德的後面站著王永信。
『羅新德，』他嘆了一口氣說：『你是不是受了王永信的影響？』
『沒有，我們大家都有同樣的願望，想要回去看看。』
『嗯，這是沒有道理的，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要一輩子守在這裏。』
『報告司令，』羅新德用手摸摸下巴的鬍子，顯得很侷促。『我們……我們當中有一些人都……都收到信，我們的母親一百八十四歲了，再過十六年……救兩百歲了，我們很想回去看看母親，回去……看看母親……』
羅新德的話難以為繼，而傷心悲切地嗚咽起來了，人群裏傳出了唏噓與啜泣，夜空裏，兩個下弦月的月光，映照著眾多人臉的淚光。每一個個體，都是來自天空中的一粒光點，在那光點周圍的一顆肉眼不可目見的行星，正是他們身體所來的地方，難道他們是鮭魚，在成長過後，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去？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不可思議，不可抗拒的力量。胡步鄉想著，開始有點軟弱迷亂，不知所措。
『好吧！』胡步鄉下定了決心，對眾人宣佈：『那麼大家來抽籤吧！』
巨型的太空補給船，裝載著富北星的地球人，首徒航向太陽系。胡步鄉被眾人擁為這次遠航的指揮官正中下懷，他也很想參加這樣的一次旅行。
在想像中，地球在太空中是一顆藍色悅目星球，有多少個夢裏，他看見這顆美麗的星球就飄在眼前的太空中，他以為自己已經回到自己所來的地方了，夢醒時只能對著牆上的地球彩色照片發呆。
媽咪的影子也似地球的輪廓，時而浮映閃現，有時兩種影像相互交疊，甚至和而為一，恰似疊映的畫面。
補給船回航地球，需要八十年的時間，他們盼望能在中途遇到開航來此的閃電號太空船。唯有這樣，他們可以早一點與自己的母親相見面。太空船在航行時旅客都在冬眠，由最靈敏的自動機器負責駕駛，胡步鄉及他的工作人員只是偶爾醒過來，巡視一下航線及有關航行作業情況。
胡步鄉忍不住又拍了一封電訊回去地球，以便紓解心中的懸念。
親愛的媽咪：
孩兒思念家鄉心切，禁不住經年累月的寂寞，跟著補給船回來了，運氣好的話，地球的閃電一號或許已經首途來此，兩艘太空船可能中途相遇，您若在太空船上，我們就可以先行會面。您一定很想看看您的媳婦，還有寶貝孫女小玉，這是我到富北星唯一的收穫。
很奇怪的是，同船的許多人，他們的母親與您同歲，也是即將二百歲誕辰，我們趕回去時，雖然妳們已經超過了二百歲……若以目前太空船的速度，回到地球妳們已經是二百六十四歲了。媽咪，您是知道的，年歲的增加，並不會使人變老，我們期待著早日看到您慈愛的笑容。
您的兒子 胡步鄉 敬上
富北星荒涼野地上，曾經孕育了來自地球的新文明，那是胡步鄉等人日日夜夜辛勤墾殖的結果，文明就在另一個世界生根成長，歲月消逝，斗轉星移，他們又懷念起星空深處的源頭，曾是人類太空文明搖籃的地球。
胡步鄉一再展讀母親了來信，她的每一封信都那樣溫柔，充滿懇切的叮嚀。媽咪！他呼喚著。小時候的情景如圖畫般映動，許多光粒滙成的彩色雨在飄轉灑落，記憶深處的媽咪，是一座尊嚴的女神。『記住！』媽咪在信裏一再的提到：『你是為太空探險而生，媽咪是為了鼓勵你而活下去。』
潛入童年的回憶，他可以看到廣大無邊的科學城裏，許多活潑的小孩在玩耍，接受電腦教育，與機器人一同訓練體能，跑跳自如，在各種儀器與機械之間打轉，接受測驗和磨練。
『你們是未來的太空人！』那個機器人教官說。『你們將來要到太空去生活，所以你們的教育方式不一樣。』
媽咪的臉永遠帶著微笑，漆黑的瞳孔中閃著靈性之光，她用深沉的心靈安慰他，照顧他，撫愛他，他的童年在充滿愛與歡樂的氣氛中度過，只有二十歲，便學到了所有應該學到的知識與技能，他的心智與體能都已成熟了，按照命定的程序，他率領太空船的所有成員前往荒僻的天外星球去開拓新天地。二十年與媽咪共處，在以後的歲月裏，媽咪充滿愛心的叮嚀，成為他的精神支柱，時空遙隔，卻有一股母子相連的情愫，在茫茫星空中交感著。
『答應我，步鄉，』媽咪說：『沒有接到地球的指令之前，不可以回到地球來。你不可以想家，想媽咪！』
『媽咪，我答應您。』胡步鄉說：『我不想家，我不想媽咪。我會好好的去開拓新天地。』
半個世紀的流浪悲酸過去了，於今，他要歸去，歸去，看看慈母的容顏是否春風依舊，看看夢裏的地球是否藍亮瑩透如昔？他滿溢的思鄉之情，流湧向天涯的彼方。
淚眼如星，星如淚眼，太空船穿梭在如織如錦的銀河星空，終於與另一艘地球來的閃電一號太空船在太空中相會。
胡步鄉隨同幾個船員登上閃電一號太空船裏面去，急欲與他們久別的親人見面。他感到奇怪，為什麼裏面一片冷清，沒有歡迎的熱烈場面，裏面的太空人之中也沒有他們的親人。再查看旅客名單，卻都清楚的寫著那些名字。
『你們這樣太莽撞了！』王指揮官對這批冒冒失失的太空人惱火了。
『我們要看我們的媽咪！』胡步鄉說。『我們都是害了思鄉病的人。』
許多人哭了。因為他們的媽咪寫信答應搭乘這艘太空船來的，如果閃電一號太空船建造完成的話。現在，失望教他們的心冰寒哆嗦，陷入無底黑淵。
他們逼問指揮官，到底怎麼回事，指揮官向電腦查詢，獲得許可後，對眾人說：
『跟我走，我帶你們去看你們的媽咪。』
他們被帶到一間巨大的醫療實驗室，指揮官告訴他們，那些與真人唯妙唯肖的工作人員都是機器人，他們正在裝配機器人，有一個缺了腦袋的身軀就躺在檯子上，幾個機器人圍在旁邊，在進行檢視。
胡步鄉一眼就看見牆間掛著一排女人的頭，有一張臉，正是他所熟悉的……
『媽咪，您是媽咪！』他失聲驚呼，衝上去捧起那顆頭顱，端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他的眼睛幾乎要凸出來，眼前在天旋地轉，迷糊昏亂，耳際傳來陣陣的喊叫。
『媽咪！媽咪！』
『媽咪！媽咪！』
『媽咪！媽咪！』
帶哭的驚呼聲連串而起，許多人各自捧著自己的媽咪人頭，悲痛傷心地哭叫著。
『你們的媽咪，是為你們而活的。』指揮官說：『她們本來就是設計好的機器人，是最精密的機器人。』
補給船掉轉頭來，與閃電一號同時向富北星開航，他們不再回地球去了。現在他們終於明白，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每一個太空人都是從試管裏加以培養，再由特定的精密機器人扮演母親，給予撫育照顧。
『科學家一直想擺脫自然的天性，想要使人類脫離母愛。』指揮官說：『但是，不管怎樣實驗，及使是試管人，也需要母愛，你們這些優秀的太空人，都是經由遺傳工程技術製造出來的，為開發太空而獻身，必須要特別的來照顧。你們本來不需要有父母親的，但是為了使你們的心靈更為健康、平衡，就設計一個無微不至的母親來陪伴你們的童年。』
『那麼你呢？』胡步鄉問：『你的母親是機器人嗎？』
『我沒有母親。』指揮官說。『也沒有父親。』
『什麼？』
王指揮官用手按了按他的胸前一粒鈕釦，立刻一塊方形的板子從胸口翹起，裏面出現一大堆密密麻麻的零件。
『我是機器人！』他說。『我們要到富北星去，用地球上的科技文明建設繁榮星球，將來富北星也要有像我這一類的機器人來服務人類，也需要媽咪機器人。』
胡步鄉走向太空站，無人的太空補給船仍然停在那兒，幾名工作人員正在檢修維護，還蠻高興勤快的樣子，這也難怪，已經有兩年沒有接到太陽系來的補給品了，故鄉來的東西，總是格外珍貴。他腦中升起浮沫般的幻想，願自己化成光電，飛回地球去。而那所謂分解物質電送物體的裝置，卻永遠也沒有被發明出來，永遠停留在科幻小說的假想裏，真是令人痛恨。
『報告司令，』一個急喘喘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他回過頭來，一看是一個農技員，是他的妻弟王永信，正在對他立正舉手行禮。
『有什麼事嗎？』他問。
『有幾個同事很想家，急著要回地球去，希望搭這艘太空船回去，只要司令允許，我們便回去。』
『明年有閃電一號太空船開航呀！』胡步鄉詫異地問：『你們現在回去要花上八十年的時間哩！』
『我們不在乎。』
『傻瓜，這是何苦？』
『閃電一號太空船靠不住，我們不敢希望有這樣的太空船，人類的能力還沒有辦法製造這個接近光速的太空船。』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
『我們在這裏已經等了好多年了。』胡步鄉的妻弟滿臉的不耐，聲音顯得很急躁：『年年都是明年，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要走！』
胡步鄉一看王永信那副德行，萬萬想不到自己會忍不住伸手摑了他一巴掌，怒喝著：
『放肆！不可以這樣胡來！』
王永信摀著挨摑的臉頰，氣憤地望著他，被夕陽映照的鮮紅的臉好像在冒火，他握著拳頭，頓了頓腳，無助地站在那裏，再也講不出話來。
胡步鄉回到家裏，秀珍看他一臉的陰霾不悅，知道丈夫一定心裏有事，倚近身邊，輕柔地問他：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胡步鄉轉眼望向窗外的夜幕的星空，在那兒閃爍著的其中一顆星，就是他所來的地方：太陽系，那有多遙遠呀，光線或是無線電就要走十六年的時間，在那兒有他親愛的母親，他不知怎麼樣，會這樣的想念，剛才打了永信一個耳光，他倒滿後悔的。紀律必須維持，太空移民守則中，一再的告誡不可鬆懈對部屬的管束，一但失去了紀律，就很容易發生人為的事故。與其說他打了永信一個耳光，不如說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以便使自己清醒些。
『是不是想家？』秀珍關切地問。她已經猜到了：『莫不是今天從地球那邊開來了補給船，大家又忍不住想起家來了。』
『家？』小玉搖搖頭，兩條辮子在擺：『我們不是有家嗎？什麼家？』
『不是這個家，小玉。』秀珍解釋著，用手指指夜幕中的一顆亮星。『我們原來的家在那顆星球上面。』
『那顆星叫太陽，我知道。電腦老師教過我。』
『太陽是恆星，還有看不見的星星繞著太陽轉……』
『對，』小玉搶著說：『是第三行星，叫地球。太陽一共有九大行星，我們的祖先來自太陽系的第三行星。』
『妳的祖母現在還活著，就在那星球上面，她現在已經一百八十四歲了。爸爸剛剛寫了一封信去祝賀她老人家二百歲誕辰，因為這封信抵達地球時已是十六年後的事了。』
胡步鄉看著母女倆興高采烈的討論太陽系的事，不禁莞爾。剛才妻子已經說中了他的心事，他胸中湧動著一股浪潮漸漸平息下來。他向秀珍提起母親寄來的一件禮物，惹得秀珍笑了起來。倒是小玉不大懂，他還費了一番口舌向她解釋，各種不同動物的胚胎裝入母羊的子宮裏，為了方便太空長途運送，減輕重量。
嘈雜的人聲從野外傳來，他游目窗外，但見火光點點，人影搖晃，有些雙手向著天空揮舞，似乎要把遙不可及的星星揮落下來，而蒼穹，是永恆不變的寂然無語。那首『思我故鄉，念我母親』的歌，在這異星之上的靜夜，飛揚激盪。歌聲停止後，又接著掀起陣陣吶喊。
胡步鄉快步奔向野外，在兩個下弦月的月光下，看見眾多閃爍的淚光，爬滿許多孤瘦寒愴的臉，他們的眼睛是迷迷濛濛的燈，呆望著星空之上的某一點光，在那兒，寄託著人們千萬個夢。為什麼？為什麼？離家鄉這麼遠、這麼久，依然還思念著家鄉的人和事。家鄉只是繁星中的一個光點而已，眾多的眼睛久久地，定定地睇視著那個光點。
『我們來抽籤吧！』有人在喊。
『要誰抽中了就搭補給船回去！』另一個人應著。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擠成一堆，攅動踏躍，叫罵狂喊，像發了瘋似地不可控制。
胡步鄉儘量使自己的心境保持淡漠與平靜，他的心迷惑而矛盾，他把攜帶著的反引力飄浮器放在地上，腳踩上去，開動機械，立時整個身子冉冉上升，飄向空中，他用掛在胸前的麥克風對著屬下廣播，告訴他們，補給船另有任務，必須運送有關此地的產品回去，明年會有接近光速的太空船搭載旅客回去。他的解釋並沒有平息喧嘩的人聲，許多人在朝他噓氣吶喊。隱隱約約的，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股聲音在附和著，歸去吧！歸去吧！天涯星路徒傷悲，漂泊異鄉，何處是歸程？在那遙遠的星空深處，母親的慈愛是永不熄滅的光。此刻，望著底下這些害著思鄉病的人群，他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
一百二十年前當他離開地球時，媽咪粲然地微笑著，沒有一絲離別的悲淒。
『去吧！我的兒子，你是為太空開發而生的，媽咪以你為榮。』媽咪臉上亮著盈盈的光，撫摸著他的肩膀：『你生來就沒有父親的，媽咪一直寶貝你，現在該是你貢獻力量的時候，去吧！勇往直前吧！』
一百二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一百四十歲，卻靠著青春延長術──一種減緩衰老的血清，定期注射到人體，使身體保持年輕。相信媽咪也是因為用了同樣的方法保持不使衰老，因此，從她的照片上看不出年歲的增長。
飄浮器降落到地面，眾多的人圍聚過來，吵叫著要回去地球看看，胡步鄉苦口婆心勸慰他們，最後說：
『這裏就是我們美麗的家園，我們要守在這裏，直到這個星球成為繁榮的世界。不要忘了，我們是地球派出來的開路先鋒，我們這一生中已經走過幾十個星球，這裏正是一個美好的新天地。』
人群靜默下來，一層憂鬱籠罩在暗淡中。
胡步鄉茫然地走向人群，每一對眼光裡閃爍期待，他只能懷以深切的同情。他知道，這是離鄉背井的外太空人偶爾會有的夢饜，只要他處理得當，安撫有方，也就自然而然平息騷動。
但這回卻異乎尋常的不靈光，每個人都患了思鄉病，嚴重得沒有辦法遏止。猛地，身後傳來一聲威脅性的問話：
『報告司令，若是我們違反了你的命令，我們寧願受處罰，我們要回去。』
胡步鄉回頭一看，是一個滿臉鬍子的電腦機械式羅新德，正瞪著兩隻迫切的眼望著他，羅新德的後面站著王永信。
『羅新德，』他嘆了一口氣說：『你是不是受了王永信的影響？』
『沒有，我們大家都有同樣的願望，想要回去看看。』
『嗯，這是沒有道理的，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要一輩子守在這裏。』
『報告司令，』羅新德用手摸摸下巴的鬍子，顯得很侷促。『我們……我們當中有一些人都……都收到信，我們的母親一百八十四歲了，再過十六年……救兩百歲了，我們很想回去看看母親，回去……看看母親……』
羅新德的話難以為繼，而傷心悲切地嗚咽起來了，人群裏傳出了唏噓與啜泣，夜空裏，兩個下弦月的月光，映照著眾多人臉的淚光。每一個個體，都是來自天空中的一粒光點，在那光點周圍的一顆肉眼不可目見的行星，正是他們身體所來的地方，難道他們是鮭魚，在成長過後，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去？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不可思議，不可抗拒的力量。胡步鄉想著，開始有點軟弱迷亂，不知所措。
『好吧！』胡步鄉下定了決心，對眾人宣佈：『那麼大家來抽籤吧！』
巨型的太空補給船，裝載著富北星的地球人，首徒航向太陽系。胡步鄉被眾人擁為這次遠航的指揮官正中下懷，他也很想參加這樣的一次旅行。
在想像中，地球在太空中是一顆藍色悅目星球，有多少個夢裏，他看見這顆美麗的星球就飄在眼前的太空中，他以為自己已經回到自己所來的地方了，夢醒時只能對著牆上的地球彩色照片發呆。
媽咪的影子也似地球的輪廓，時而浮映閃現，有時兩種影像相互交疊，甚至和而為一，恰似疊映的畫面。
補給船回航地球，需要八十年的時間，他們盼望能在中途遇到開航來此的閃電號太空船。唯有這樣，他們可以早一點與自己的母親相見面。太空船在航行時旅客都在冬眠，由最靈敏的自動機器負責駕駛，胡步鄉及他的工作人員只是偶爾醒過來，巡視一下航線及有關航行作業情況。
胡步鄉忍不住又拍了一封電訊回去地球，以便紓解心中的懸念。
親愛的媽咪：
孩兒思念家鄉心切，禁不住經年累月的寂寞，跟著補給船回來了，運氣好的話，地球的閃電一號或許已經首途來此，兩艘太空船可能中途相遇，您若在太空船上，我們就可以先行會面。您一定很想看看您的媳婦，還有寶貝孫女小玉，這是我到富北星唯一的收穫。
很奇怪的是，同船的許多人，他們的母親與您同歲，也是即將二百歲誕辰，我們趕回去時，雖然妳們已經超過了二百歲……若以目前太空船的速度，回到地球妳們已經是二百六十四歲了。媽咪，您是知道的，年歲的增加，並不會使人變老，我們期待著早日看到您慈愛的笑容。
您的兒子 胡步鄉 敬上
富北星荒涼野地上，曾經孕育了來自地球的新文明，那是胡步鄉等人日日夜夜辛勤墾殖的結果，文明就在另一個世界生根成長，歲月消逝，斗轉星移，他們又懷念起星空深處的源頭，曾是人類太空文明搖籃的地球。
胡步鄉一再展讀母親了來信，她的每一封信都那樣溫柔，充滿懇切的叮嚀。媽咪！他呼喚著。小時候的情景如圖畫般映動，許多光粒滙成的彩色雨在飄轉灑落，記憶深處的媽咪，是一座尊嚴的女神。『記住！』媽咪在信裏一再的提到：『你是為太空探險而生，媽咪是為了鼓勵你而活下去。』
潛入童年的回憶，他可以看到廣大無邊的科學城裏，許多活潑的小孩在玩耍，接受電腦教育，與機器人一同訓練體能，跑跳自如，在各種儀器與機械之間打轉，接受測驗和磨練。
『你們是未來的太空人！』那個機器人教官說。『你們將來要到太空去生活，所以你們的教育方式不一樣。』
媽咪的臉永遠帶著微笑，漆黑的瞳孔中閃著靈性之光，她用深沉的心靈安慰他，照顧他，撫愛他，他的童年在充滿愛與歡樂的氣氛中度過，只有二十歲，便學到了所有應該學到的知識與技能，他的心智與體能都已成熟了，按照命定的程序，他率領太空船的所有成員前往荒僻的天外星球去開拓新天地。二十年與媽咪共處，在以後的歲月裏，媽咪充滿愛心的叮嚀，成為他的精神支柱，時空遙隔，卻有一股母子相連的情愫，在茫茫星空中交感著。
『答應我，步鄉，』媽咪說：『沒有接到地球的指令之前，不可以回到地球來。你不可以想家，想媽咪！』
『媽咪，我答應您。』胡步鄉說：『我不想家，我不想媽咪。我會好好的去開拓新天地。』
半個世紀的流浪悲酸過去了，於今，他要歸去，歸去，看看慈母的容顏是否春風依舊，看看夢裏的地球是否藍亮瑩透如昔？他滿溢的思鄉之情，流湧向天涯的彼方。
淚眼如星，星如淚眼，太空船穿梭在如織如錦的銀河星空，終於與另一艘地球來的閃電一號太空船在太空中相會。
胡步鄉隨同幾個船員登上閃電一號太空船裏面去，急欲與他們久別的親人見面。他感到奇怪，為什麼裏面一片冷清，沒有歡迎的熱烈場面，裏面的太空人之中也沒有他們的親人。再查看旅客名單，卻都清楚的寫著那些名字。
『你們這樣太莽撞了！』王指揮官對這批冒冒失失的太空人惱火了。
『我們要看我們的媽咪！』胡步鄉說。『我們都是害了思鄉病的人。』
許多人哭了。因為他們的媽咪寫信答應搭乘這艘太空船來的，如果閃電一號太空船建造完成的話。現在，失望教他們的心冰寒哆嗦，陷入無底黑淵。
他們逼問指揮官，到底怎麼回事，指揮官向電腦查詢，獲得許可後，對眾人說：
『跟我走，我帶你們去看你們的媽咪。』
他們被帶到一間巨大的醫療實驗室，指揮官告訴他們，那些與真人唯妙唯肖的工作人員都是機器人，他們正在裝配機器人，有一個缺了腦袋的身軀就躺在檯子上，幾個機器人圍在旁邊，在進行檢視。
胡步鄉一眼就看見牆間掛著一排女人的頭，有一張臉，正是他所熟悉的……
『媽咪，您是媽咪！』他失聲驚呼，衝上去捧起那顆頭顱，端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他的眼睛幾乎要凸出來，眼前在天旋地轉，迷糊昏亂，耳際傳來陣陣的喊叫。
『媽咪！媽咪！』
『媽咪！媽咪！』
『媽咪！媽咪！』
帶哭的驚呼聲連串而起，許多人各自捧著自己的媽咪人頭，悲痛傷心地哭叫著。
『你們的媽咪，是為你們而活的。』指揮官說：『她們本來就是設計好的機器人，是最精密的機器人。』
補給船掉轉頭來，與閃電一號同時向富北星開航，他們不再回地球去了。現在他們終於明白，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每一個太空人都是從試管裏加以培養，再由特定的精密機器人扮演母親，給予撫育照顧。
『科學家一直想擺脫自然的天性，想要使人類脫離母愛。』指揮官說：『但是，不管怎樣實驗，及使是試管人，也需要母愛，你們這些優秀的太空人，都是經由遺傳工程技術製造出來的，為開發太空而獻身，必須要特別的來照顧。你們本來不需要有父母親的，但是為了使你們的心靈更為健康、平衡，就設計一個無微不至的母親來陪伴你們的童年。』
『那麼你呢？』胡步鄉問：『你的母親是機器人嗎？』
『我沒有母親。』指揮官說。『也沒有父親。』
『什麼？』
王指揮官用手按了按他的胸前一粒鈕釦，立刻一塊方形的板子從胸口翹起，裏面出現一大堆密密麻麻的零件。
『我是機器人！』他說。『我們要到富北星去，用地球上的科技文明建設繁榮星球，將來富北星也要有像我這一類的機器人來服務人類，也需要媽咪機器人。』
上一篇：行屍記 ──入選日本《怪談集》
下一篇：通天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