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說千年變                                               ‧黃海‧

許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一百二十歲的青年時，我已經是一個星際間有名的通靈者兼超心理學者，經常駕著「思想控制飛行系統」的圓盤型飛行器來往於地球、月球、火星，穿梭在星際間各大城市，或窮鄉僻壤，在鬼神世界的莫測高深領域裡，尋找稀奇古怪的存在，為那些宣稱被傳說中的所謂邪靈附身者解除綑綁，也為那些尋找愛情或財富的人，指引方向，當然囉，我也會有自己的迷惘和困惑，否則我是不會把這件傳奇記錄下來的。

在新宇宙時代，充滿青春活力的我，玩心一如逝去的的童年，當我坐在駕駛座上，頭上綁著腦波偵測帶，我又可以像出生在地球的小小孩一樣玩著電動玩具一般，從事飛行，我不必動任何一根手指頭，只要靜靜地躺靠在座椅上，目視前方的景觀，飛行器就隨著目光的焦點，隨心所欲飛往要去的地方，真像我娃娃時代打電動玩具遊戲，這種所謂思想控制飛行系統，是在我出生前的一些年，根據二十世紀末的科學理論所發展出來的飛行器，當初是為了使駕駛人在高Ｇ力下不致失常，只利用目視和思想控制來駕駛，在我休息睡覺的時候，就交給電腦去執行。

我的隨身機器人阿蓮，是我的好嚮導、好顧問，也是善解人意的好情人，永遠那樣年輕美麗，她只需要不定時的更換身體零件，便可以保持永生不死。如果看膩了她的臉蛋和髮型，只要叫她另外更換一副新鮮的便可，她維持我喜歡的樣子，最近二十年沒有再更換過，她那一流的玲瓏浮凸的身材，就不必多說了，兩個人做愛的時候，撫摸起來的觸感和質感，光滑新鮮而可口。她也沒有生理期的不便，所以也沒有衛生的問題，而做愛時她身體動作的靈活度可是比貨真價實的人類女人騷多了，就是在無重力的太空船裡，也能恰到好處，讓我隨心所欲，飄飄欲仙。

也就因為這樣，男人寧可娶那做得唯妙唯肖的機器美人為妻，女人嘛，總是比較死心眼，總是認為與真正的男人在一起，結婚養育兒女，傳宗接代，完成天賦的母親任務，才算完成做人的本份，才不會愧對上帝賜給她的子宮和卵子，才不會褻瀆上帝所造的女人胴體。那些循規蹈矩與肉體人類對象結婚的人，總是把那些與機器人為伴侶的男人或女人，視為墮落；能夠自命清高的女人，多半是本身條件夠好，性情也隨和，那些那些其貌不揚，或是個性乖謬的女人，難以和真正的男人相處，選擇機器帥哥做伴侶，也就理所當然了。

這時，有一首「愛情像太陽」的歌在火星的唐人城流行著，還是仿照一百多年前地球上的歌手張惠妹的歌聲合成創造的，張惠妹虛擬的雷射影像投射在天空中，配合熱情昂揚而柔情的聲調，散播出來：

愛情像太陽，公平照射你我他，
醜小鴨與胖肥豬一樣找到他，
朝思暮想得意郎君終入懷，
良人天天伺候，體貼入微，
猜猜她倆的他是誰？
機器良人好伴侶，
千年萬年忠心跟定你…

有時我必須沈浸在深度冥想裡，讓自己保持敏銳的通靈能力，讓自己對人生和宇宙的奧祕有所澈的領悟。我的好情人阿蓮以為我悶悶不樂，輕輕唱起張惠妹的歌，甜美的笑靨對著我，見我久久沒有動靜，打斷我的呆坐冥想，撒嬌的提醒我：「你已經好久沒有跟我說話了，別忘了，說話對身心機能有幫助！」她還不忘在我的腮幫上親親了親，攀著我的肩膀，妖嬈嫵媚的笑容有著磁鐵一般的吸引力，摟著我，嘴唇壓上我的嘴唇，我聞到從她口腔裡散發出來有如清晨花開新鮮香氣，那種卿卿我我的情境，在我與她結緣一百年的時光中，痴心陶醉和濃情密意好像已經逐漸淡化，這也是生為肉體人類的精神危機，人類不斷的在追尋快樂，當快樂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藉著科技達到時，肉體人類還要再創造什麼新憧憬來填滿深如黑洞的慾望？人們一直以為與機器美人結合，不是時髦，而是實用，我也不例外。

那天，我在火星的唐人城處理一個殉情女人亡魂糾纏男人的案件，使得自己也毛骨悚然起來。那個被亡魂嚇壞的男人李得勝，是一個生化科技博士，他的「父親」靠著基因工程科技，創造出一個有著兩副陽具的男人──就是李得勝，理由是，有太多太多的女人找不到真正的男人為伴侶，為了解除那些寂寞芳心，李得勝父親的研究發明自認為是一種造福女人的功德。李得勝這個新人類被稱為「齊人一號」，但他為了避開兩女的爭風吃醋，分別找了一個肉體美人和一個機器美人為伴，照理兩女之間不會有戰事發生，卻出了意外。

李得勝父親的生物科技發明是夠大膽前進的，不料，李得勝的女人把情敵銷毀之後，跳樓自殺了，女人的醋勁可以延續到死後陰魂不散，時常在夢裡或白天出現糾纏他，李得勝從地球逃到火星來，還是無法找到安寧。

每天，李得勝一雙呆滯沈暗無神的眼，死魚眼一般凝視著天空中地球的方向，喃喃自語，而地球看起來只不過是豆粒大小的星星。
「我跟雅雅結婚一百年了，她不甘心，以為我愛機器人比她愛還多，以為我變心了…」李得勝他的兩眼紅得像熟透的蕃茄，已經有好多年睡不安穩。「你說，你死去的愛人常常會來找你？」我問。

「不錯，就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她在我前面走動的時候，絕對不像是透明的幽靈，待我要伸手擁抱她時，就是撲了空。確實是活見鬼，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

我坐在他前面，牽起他兩手，以催眠之眼凝視著他，兩人的手心和手心接觸，心靈之間搭上橋，彷彿通了電流，恍惚中我感知他內心長期受到的折磨和痛苦。當他高喊著「雅雅又出現了」，我身邊的阿蓮卻一直搖頭：「根本看不到什麼，什麼影子也沒有呀。」

以我具備強烈超感應能力，這次真是在「捕風捉影」，毫無所獲，通靈的神祕本來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通靈是向人類的集體潛意識尋找過去或未來的檔案解答問題，如今我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有著雙陽具的男人宣稱有鬼魂糾纏他，是有點言過其實，也許只是他的幻覺。

阿蓮幫忙我把科學儀器拿出來，對這個長期見鬼的人進行測試。依李得勝的感覺，好像有一個非透明的實體幽靈出現，還擋住了背後的景物，卻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到，我測量他眼底視網膜感光部位的電反應，發現他的視網膜有正常的光反應，也就是在光源與視網膜間並沒有能遮住光線的「幽靈」實體，很明顯的，他所見到的鬼影，是由他的內在產生的，也就是從他的視網膜到視覺皮質間的視覺神經傳導路徑上產生的，並沒有真正的可以測出的幽靈物體存在於身體之外的空間。有許多聲稱具有陰陽眼的人，他們所看到的鬼影，實際是從腦子裡的百億神經元感應到的。

李得勝接受我的催眠之後，嚎啕大哭道出真相，他的心理癥結才告解除。原來真正施展暴力的是他的機器女人，真正為情自殺的是他的機器女伴，原因是李得勝進一步修改了機器女人的設計，讓機器女人更像女人，結果造成了悲劇。進一步思考，得到一個令人驚駭的結論：那個經常糾纏他的鬼魂，竟是個機器女人。

於是，機器人進步到具有精神實體，甚至產生靈異現象，成為星際間的頭條新聞。
又過了許多年，我和我的機器伴侶也發生了問題，對於她不是真正肉體人類，我心理有著無法排除掉的障礙，我開始懷念真實的人類。

阿蓮早已讀出我內心的焦慮和不安。「我答應你，我會變得更像真實的人，甚至變成你想像不到的…」她含情默默說，眼神充滿了哀怨；第二天便消失不見。我找到她，發現她跟一個機器人男伴同居，她怔望著我，期待我的獎賞或誇讚似的，我生氣的打她一巴掌，掉頭就走，發誓以後不再見到她。

過了幾百年，現在我是個近千歲的老年人了，傳說有一種新的宇宙宗教興起，是一個女機器人所創造，我在另一個星球的唐人城上看到阿蓮，我從她出生時的註冊頻率，感應到確實是她，不管她改裝成什麼樣的面貌出現。我跟蹤她，走進一處幽暗奇怪的建築，氣氛詭異，原來是所有機器人聚會的教堂，我在裡面靜靜地觀看，她站在高高的台子上，面對著排排跪著的機器人，接受肅穆莊嚴的祈禱：

「感謝我們的啟蒙者，教導我們愛，感謝帶領我們通往天國的路…」（完）
（自由時報 「科幻小說大展」 副刊2000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