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3 10:53:22芳子

(轉貼)

<來生書> 廖偉棠
──給 F

     我們必須相愛然後死亡。
            ──奧登

序詩
如今我只想靜靜的
躺在一個人的身邊,
任天上流雲的影子
千年如一日的飄過我們的臉。

我們愛過又忘記
像青草生長,鑽過我們的指縫,
淹沒我們的身體直到
它變成塵土、化石和星空。

落葉沙沙,和我們說話,
這就是遠方春鳥鳴叫,
就是水流過世界上的家宅,
人走過舊夢和廢詩、落日和斷橋。

走過我們言語的碎屑,
我們用怨恨消磨掉的長夜;
唱一些嘶啞走調的歌謠,
笑一個再也不為誰迴旋的笑。

啊,平原正在擴大,
一條路在遺忘的地圖上延伸,
我在一夜又一夜的黑暗中化成風,
化成燭火,燒著我們自己的虛空。

不要再說那些陌生人的故事了,
那只是蟋蟀在枕邊啃噬。
不要說前生、今生和日月的恒在,
砂鐘在翻轉,翻轉荒蕪的靈台。

候鳥在夕光中側翼,
一個季節就這樣悲傷的來臨,
歌唱完了它又再唱一遍,
世界消失了它也只能這樣。

然而我只想靜靜的
躺在一個人的身邊,
任天上流雲的輝光
一日如千年的飄過我們的臉。

一.末日
日落後世界就是荒蕪,
遲到的人在空寂的四環上趕路。
雪慢慢地淤積,自一間被我們的身體
照亮的房子──它動盪起來,
像一隻被追殺的樂園鳥。

琴聲從它的尾羽上顫抖漫延,
污雪吞噬,就像大聲呼叫的空氣
吞噬了我的腳步。而我問:這裡是哪裡?
東八里莊,還是玻璃瓶中的羅德島?
飛雪指引,我硬生生把自己的手指扭彎。

世界旋轉上升,齊柏林飛艇的骨架
灰兔跳躍的燈。要說:毀滅,離合吧?
我在什麼地方又擁抱過
同樣的屍體,同樣下落的沙子,
同樣在一張唱片的末圈旋轉不已的人?

寒氣日深,雖說一個夏天
的殘骸足以燃點我胃裡的黑暗。
霧在吞吐,你看那些迎面走來的鬼魂,
他們說著我們說過的話,模仿著
我們早已被雨水撲滅的笑聲。

二.犧牲
世界驟然被枯樹和斷木截止,
我像一艘沉船,灌滿了雪水。
燃燒也到此為止,我是那
漆黑的部分,請讓我否定自己:
然後在一根花枝中心潔白起來。

回憶並不需要延續,就像好日子
不需要重來。從此這就是一個
和我們無關的世界:蘑菇雲掩蓋,
雪仍然黑,火仍然冷,天仍然灰。
記住的卻仍然只是捲曲的花蕾。

一個小屍體在我手心降落:
那不是你我。那是一隻拖曳了
我們一生的黑夜的流螢;
那是一隻蜜蜂,對我們已經無力承負,
然而我們卻在它的犧牲中相遇。

我已不懂得昇華,說:我們的毀滅
將是花瓣片片綻放,向上
向上──到一棵銀杏的頂端。
而只是擦肩、融合、爆裂、凋零、傷害。
這就是我們的犧牲:它的種子被稱為愛。

三.輪迴
但是世界在一個下午中毀滅,
回憶閃現,自烏雲屯積的香山
或暴雨沖刷的小徑。這是我的手、
你的手。從一個磚石凌亂的角落中伸來,
越過黑水、電光和盤結了八千公里的道路。

但是世界在一個下午中毀滅,
回憶糾纏,圓明園和地安門,
我就是一片廢墟在遊人碌碌中橫陳。
我們哭泣又相視而笑,彷佛這一切
只是為了證明我們被侵略後的完好。

但是世界在一個下午中毀滅,
全然不需要證人。只有一把刀子
小心地剔著我們藕斷絲連的骨頭。
直到它們變成灰,和消失的大地同在,
直到星空化作流水,天使們

在那些層層疊疊的導彈中間升起來。
來生在煙火燦爛中被我們看見:
洛陽的九三七年,巴黎的一八六八年,
也無所謂哪個廢棄之城的二零零二年──
我們漫遊,像兩個新生兒,心上插著箭。

四.來生
我想起了另一個:那在前生和今生中
流落的那一個,她彷佛一面鏡子,
讓我照到我失去在另一個世界的
生鏽的一面、暗淡的一面、碎裂的
一面。然後我們劃破,轉瞬擦肩。

在渺茫中我也是另一個
隔閡的肉身。你、我、她,分不清了,
有時酒後夢見,只像個笑話:
假如以後,我是個流浪少年
在扭曲的國道上走,乞討天外的白雲;

又假如,我販賣軍火,陷身於
荒蠻叢林;我哭泣沉醉,一個妓女
的淚水。你記得我嗎?像她一樣
寫我的名字於水上?冬天將要是
永遠氾濫,夜鳥撲翅,將要成災。

再沒有更多凝結成冰的話,
來生我將是個啞巴。敍述的筆
已經麻衣百結,抒情也已經日暮
途窮。來生的人也將痛哭而返──
在前生,我們久久凝視,轉瞬擦肩。

五.無有
現在我要另闢一章,為那另一個人
講述無有(彷佛一首繁花盛開的歌,
你也聽聽):說起一天時刻
遭遇的絕境,像一個登山者向雪洞挖掘,
突然耳邊弦樂粲然。

我惘然不知,旋即被星光挾持
到銀河的中心──當你遇見我,
可以逕稱我為一個無事生非的幽靈。
是的,一切逆轉過來了,
我飄落,突然看見自己只是一襲白袍。

還有什麼可說?世界拐過就是
殘破,日子就是日子,消磨
就是消磨。然而一道光卻從中滑出
照亮我敲打鍵盤的手,一些文字
堅硬的抵住我的咽喉。

我接納,因為我就是虛空
一蕩,因為你就是無有,只是另一個
只是無數個,在世界上紛紛揚揚
把我淹沒──就好像我是一封信
寄自來生,和無數封被燒毀的信一樣。

六.追憶
屋宇被烈火在陽光明媚中抹去了,
無所謂什麼追憶,什麼似水年華。
天色恍惚,簾間飄來草莓香,
我睡去又醒來,醒來又睡去,
間或夢見自己流淚,又惘然不知。

星月擁抱我,因為我是新世界
那最醜陋的妓女的棄嬰。
然後我轉瞬老去,為了坐在廢柱下
講一個永生王朝的故事,直到
有一個賣藝人的笛聲,劃傷我的心。

喝一口光明的苦艾酒,我蕩漾
就想起了某些不值一提的時光;
我曾借著古人的筆墨,寫下過
前世一個朝生暮死者的二三事:
站在一個小丘上,眺望東西南北方。

我也不記得更多什麼了,我想了又想,
最後拉過一位少女的黑巾
抹去我的臉。笛聲本是空氣,
我本是路塵,往來者笑語踢踏吧,
我遠遠飄去就像百年前,毀滅之夜的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