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4-03 10:45:06綠豬

反 核 者

反 核 者
作者 李秀容(台灣環境權益促進會秘書長)

他左顧右盼、強忍心中的無聲吶喊,攝影機和照相機的快門閃爍在黑夜的盡頭,醒來時太陽的餘威讓他不敢逼視,他嗅動四周的吵雜氛圍從沾著血漬的雙手知道他的惡夢還要繼續,銀白微凸的頭上傷口滲出鮮紅的血讓他中年的雙眼昏花,只知道此時此刻沒有比冷靜更需要冷靜,前一刻鐘的胸口撞擊和木棒揮影險些提早去見閻王,還好,多年的心靈創傷讓這顆心臟早已磨練的銅牆鐵壁一樣,心臟病所幸也只是過客,怎能輕易的就在「中正分局」裡棄命投降,讓那些打人的霹靂藍衣鎮暴部隊拍拍齊眉棍、昂首闊步的嘲笑他:「沒用的老人!」
鄰居就是再老也會不辭辛勞、出錢出力、忍受著遊覽車的癲疲、比過年還要準時熱絡,一家人甚或整個村落鄰里街彷,戴著台灣東北角特有的寬邊海灘帽、頂著大太陽、齊聚立法院門口,就只為了表明一件事:『台灣電力公司竟無視於我們賴以生活與朝夕相處的美麗海岸,硬要自我們身邊剝奪我們世代賴以維生的自然資源並狠狠地將之毀滅的憤怒』。
從那些密密游動的人影縫隙中他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陳慶塘』,曾經是海上船長、成日與海為伍、歌頌海底的美麗壯觀,並依靠著貢寮豐沛的自然資產在這裡成家立業,以為整個宇宙猶如含在口中的海水泡泡般的愉快轉動著。直到那天,張國龍教授來找他,讓他開始在漆黑的夜裡揹著麥克風和張教授兩個單薄人影,促立在離家十步不到的貢寮國小校門口外,「各位鄉親,台電將要在咱這興建害子害孫的核能電廠,…..」;那個戒嚴的時代裡,敢來明聽的只有公事公辦的老警察,不管鄰居或是親戚及好友只能站在樹蔭的庇護下默默聲援,在不懂究竟、聽聽無妨的心情下度過一天天漫漫長夜,那時候貢寮人才知道有蘇聯車諾堡爆炸事件,並逐漸地被核能電廠即將帶來的破壞陰影所壟罩,在這片島國的東北角上,看似平靜的海邊小鎮卻有如惡浪侵襲般餘波蕩漾!
他又低頭回想:「那又為何要以身試足、讓自己成為反核的捍衛戰士,甚至是地方反核精神象徵呢?」說真的,當初若能及早得知反核的煎熬折磨也許早就裹足不前了,哪有今日再一次的受創?然而,當破壞開始在自己的土地上發生時,身為地方的一份子難道要坐以待斃?
怪就該怪在台灣的國民黨政府說了謊言又心虛的遮掩、賄絡,那些送給鄉民的日曆、月曆、電視機等等的獎品原是為了收買民心,認為略施小惠給這裡的居民,就可以為所欲為;卻弄巧成拙的成了鄉民憤恨的對象而被盡數焚毀,就在灰黑煙霧裊裊升空的同時,反核的草根力量也攀延直上衝破雲層終致看見署光,當然署光並不全然是光亮的,署光也並非永久持續,但隱藏在署光前的黑夜真叫人驚顫慄目。
縱使是反核的過去或是未來將會如何:「蓋或不蓋」,都無法將陳慶塘手中鮮血、內心的監牢拭去或使其消失無蹤,單就只是參予協助宣傳,就使村中的幾十戶家庭面臨瓦解的威脅,那年(1990)的十月三日戲劇性的撞死員警事件一直縈繞心中,那個開車撞人的林姓青年(林順源)才剛從軍中退伍,是兒子的同袍好友,正為找一份工作遠從最南端的屏東北上,任誰也無法預測他會在24小時不到的時間裡竟開車輾死了一位警察!老天真會捉弄人,那天偏偏是因為地方的反核聲音發不出去而故意在核電廠預定地紮營泡茶,想藉著大學生的力量來「鬧新聞」,卻在協調又協調中引爆警民衝突。
警察竟動手將貨車的前窗打成蜘蛛絲迷霧,坐在車上的青年看著模糊的前鏡、莽莽撞撞地想將車開出來,卻碰巧撞上站在電線桿前的警察,並將他壓死!將近一百位地方居民站在貨車的正後方,陳慶塘也跌跌撞撞地前進後退,在跌倒又跌倒後,站起身來時,卻已「鬧出」駭人聽聞的殺死警察事件,「當初若是往後開車說不定躺在棺材裡的人會是我」陳慶塘嗚著頭瞑想!
就在事發後的瞬間,警察通報系統啟動,國安局出動大批調查人員,搜查村莊所有角落,帶頭參予「反核者」竟各自東奔西跑地找地方躲藏;拋開家中重擔攜子逃亡的數日中,卻苦了身旁的妻子;想起她一人承當起所有悲傷痛苦、害怕焦慮,他的心臟又開始疼了起來。
往後的歲月,他就一直是別人反核的精神支柱,而自己的精神支柱呢?是妻的寬闊包容讓他沒有顧慮,也是妻的縱容使他樂在反核而無法自拔,在小時玩伴兼反核死忠換帖(江春和會長)的病塌前,他巍巍的顫抖聲說:「你死了我找誰商量反核呢?」話雖這麼說了卻無法將朋友從鬼門關拉回,得到的只有那回音:「反核就交給你了!」
2000年的反核運動雖然因為反核的民進黨陳水扁總統當選而情勢不同,但是一天近兩千個便當送進核能電廠的日夜趕工盛況卻令他起了莫名的擔憂,當年的撞車逃亡、落魄慌張、憂鬱滿懷都不足以形容此刻錯綜複雜的情緒,那似笑非笑的臉頰隨著村中鄰居街彷的不時造訪而陰晴不定,手中握著新總統親手簽下的「廢核四宣言」,薄薄的紙卻有如千斤般的重量壓在他的手上;他想起1993年帶頭衝進立法院阻撓核四預算的當天,他手中就握著的眾人劃破手指書寫的「反核血書」,甚且後來貢寮反核公民投票高達96%的民眾意願呢?若是比起這張台灣總統簽名紙張,誰重誰輕呢?他的心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1994年6 月30日,立法院正要通過核四預算審查,一大早門口的警民就已經分開兩旁各自佈陣,空氣中持續著緊張緊繃的對立狀態,兩方僵持一直到夕陽下山下午六點左右,人群從右側群賢樓出口、立法院正門、到左側青島東路口,大批警察團團圍住抗爭的貢寮及附近趕來參加反核的民眾,以防再次衝進立法院,在鋸馬前排列著少數警察與民眾僵持著,中間夾著兩輛宣傳車,車上一邊站著教授「指揮者」,另一邊為貢寮反核自救會的「地方幹部」(老人及女人居多)。
吵雜聲中傳來預算已經過關的消息,車後的反核群眾群情激憤突然奮力向前推擠,一輛車子慢慢地往前拖駛,中正分局警察局長坐陣在高聳的鐵絲網中,見情況不妙用手奮力一揮,藍色警衣霹靂、訓練有素的打狗部隊粉末登場,剎那間!玻璃碎裂、頭破血流、魂飛魄散,老人、小孩、女人、男人一時嚇得目瞪口呆,頭上鮮血佈滿臉面、前胸後背棒棍齊飛,來不及顧前顧後,只能彎下腰努力減少暴露的面積;車上的地方幹部一一被訓練有素的藍衣警察帶走,陳慶塘、江春和、阿瑛姐消失在人群中。
待呼嘯打鬥結束後,民眾反抗怒火即將引爆,剛才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忽然人手一隻折斷旗竿的捍衛戰士,多年的憤恨在眼裡燃燒,警察蒐證間諜已經擺好姿勢,正等待這個最佳鏡頭可以將這群血氣青年入罪!這時,反核立委終於走出立法院,站上警察指揮車努力安撫失控的民眾情緒,談判的魅力散發四周,陳慶塘被警察領著走出中正分局,他知道挨打受罪並不是從現在才開始也不會因此而結束。

後記:
這篇文章是紀錄1994年6月30日,貢寮反核自救會到立法院阻止核四預算過關時發生的警民衝突事件為背景,引出1990年1003事件警民衝突中不幸造成警察犧牲,與後來1993年一千名地方自救會民眾歃血簽字、衝進立法院阻止預算審查,及1999年12月陳水扁總統選舉當選後,貢寮當地居民的內心疑慮。
作者當時(1994.6.30)也在宣傳車上被霹靂小組毆打,後來曾經控告中正分局長濫打無辜,作者於2000年初到貢寮訪問陳慶塘(貢寮反核自救會會長)並將其感受寫下,政治人物對核四的承諾在民間團體間早已經嗅出背離民意的傾向,果然在2000年十月27日行政院長宣佈「停建核四」後不久,屈服於舊政府的腐敗官僚體制,隨即核四又恢復興建,並讓貢寮人民及全國反核群眾唏噓不已,然而這樣官民互動的模式值得關心台灣民主困境的人加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