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3 02:14:50妞妞

公車上的素描

蒙特婁的交通系統在北美算是數一數二了,地鐵、公車和火車把整個島密密麻麻地包裹起來,給我們這些不開車的人很大的方便。不過,使用公共交通系統有時並不是那麼愉快的事,公車裡的乘客常常大聲聊天或講電話,非嚷到全車的人都把他或她的祖宗八代搞清楚不行,而我,還很討厭同車廂的人的眼光。蒙特婁有些人很奇怪,看人的眼光常常毫不忌憚,尤其是女人,管他老的、少的,管他白皮膚、黑皮膚、棕皮膚的,很多是一副粗魯相。她們盯起人來可以長達五分鐘,專心致志、目不轉睛。車廂這樣密閉的空間裡,我被盯著的時候總渾身不自在。剛來蒙特婁的時候,我老以為自己身上出了問題,比如拉鍊沒拉好之類,後來和其他外地來的人交談,才知道別人也有相同的經驗。我便逐漸明白,這些盯著人瞧的女人可能只是無意識地打量而已,甚至可能出於無聊,所以在車子裡找點事做。不都說地鐵是觀察人最好的地方嗎?其他城市的人可能出於禮貌或自衛,盡量收斂自己的目光,而蒙特婁這些女人才不管禮教束縛,放任目光四射。一旦了解了這個事實,我便生出勇氣來了。有一回在地鐵上,又有一個年輕女人老盯著我看,連我下了車還「流連忘返」,我一不爽之下便忽地站住,立在車窗外猛力瞪回去。真妙,她竟嚇了一跳,馬上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直到列車啟動,她再也沒看我了。

雖然已經住在這兒四年多,對於蒙特婁人,大多時候我是一點同理心也沒有的。在加拿大其他省份、或者是鄰居美國的眼裡,蒙特婁是一個疏離的、不長進的法語城市。我在街頭巷尾聽著蒙特婁人用那腔調誇張的濃厚鼻音講著魁北克法語的時候,心中不免生出悲哀:好一個上不了檯面的群體啊!也難怪用那種沒禮貌的方法看人,教養和別人比起來也有差別吧?

就在入冬後幾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傍晚搭公車回家。這是最擁擠的時候,我幸運找到靠門的位置,和對面那一排乘客之間,站著也是剛下班、下課的男男女女。他們都累了吧?手抓著扶桿,整張臉面無表情望向前方。天氣變冷了,幾乎每個人都穿了厚重的大衣,我前方站著的幾個人大衣衣擺壓在我的書包上,他們跟著車子搖搖晃晃,都快挨到我臉上來了。我索性低下頭去看著地板,盯著一雙雙裙子或褲子底下的腳,和穿在上面的皮鞋、球鞋、短靴、長靴,心中巴望著車子快點到站。車子裡倒是很安靜,大概太擠,想打屁聊天的人連手機也沒辦法拿了。

就在距離目的地前兩站時,突然有一個人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從盯著鞋子看的恍惚狀態中喚醒。一抬頭,看見原本坐在我對面的那個留著鬍鬚、看去已經五十好幾的男人正擠到我面前來,手中拿著一本四開大的筆記本,對我微微笑著。我不解地看他把手中的那本筆記本展開,才發現那不是筆記本,而是一本素描簿,裡面已經有好幾張黑白靜物寫生。男人再翻過幾頁,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最後那一頁畫的竟然是我的臉:頭上的馬尾有些凌亂,鏡片後的雙眼正瞧著地板,嘴角像是很不愉快地垂著。他是一個畫家嗎?為什麼拿我當題材?我很慌亂,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一會兒看著那幅圖,一會兒尷尬地點著頭。但是那個男人自始至終也沒說過話,只是一勁兒微微笑著。然後,他很快地撕下了那張圖放進我手中,在我前一站下車了。我愣愣地看著他走出車門以後,才霎時清醒過來。

旁邊的幾個人很好奇地瞄過來,我卻顧不了其他了。畫中的這個人又熟悉、又陌生,鉛筆線條很簡單,但是我知道那的確是我,不僅因為馬尾和眼鏡,還是因為眉目之間的無奈和焦慮。一個人的眼睛原來是紀錄的工具,在這傍晚擁擠的公車中,我成為某個人眼中的一道風景。我猜想這個男人坐在對面,目光穿過密密麻麻的人影夾縫,一邊盯著我看,一邊低頭揮筆。他盯著我看了多久呢?他看到的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而被畫的我,又真正認識那個被看見的印象嗎?我急忙從車窗往外看,陰沉的暮色中只見那個男人曖昧不清的矮小身影。那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我再想表達什麼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