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小時後的車駛向「長沙」，列隊購票時，票務資訊跑馬的速度讓我迷惘北京、廣州、南昌到底有多遙遠？「到哪裡有座位？」票務說到莆田或泉州有座位，腦子飄忽湖南的長沙，就這地方吧！手上的票券寫著「無座新空調硬座」，不知哪來的心堅信一路有座位可倚躺，明明要的座位，卻是一個虛無。

七月時計劃這趟遠足，八月退役便可通往久違的中國。說起「計劃」有點心顫，三十多天亂無章緒的事務交接、親友訪金，一點點心思檢索廈門至香港的辦法，又忖度口袋不深無法揮霍，想挑個省市一探新奇，福建太近，又懼廣東的豪野，那麼四川或西藏呢？倒是注意過南昌有滕王閣與湖南有岳陽樓，兩地走，也是件中文系畢業生該有的巡禮。

出發前晚，取出行李預備的香港旅遊指南，帶著浯島武廟的第97籤詩及護身符出發，帝君祖千秋時至廟祝禱，問遠行何去？帝君祖賜上上籤「凡百事皆如意」，我這朱買臣的命，「事晚成」「行善積德勿妄作」一直是神給我此生的命題，這詩怎麼理解旅行目的？末兩句寫道「更行好事存方寸，壽比岡陵位鼎台」，這「存方寸」便是上天自有安排而我心中自有答案，看似無解，卻解了我心內糾結，走吧！去哪自有定數！這就是諸多省市擇選後，會買福州到長沙的原因─腦中飄忽的決定。

依序在指定的第三車候位，中國的無座位票仍有指定的車廂，以控管空間密度，但評估依據讓我懷疑，因為我竟卡在車廂口，不上不下的尷尬場面。車務員嘖了聲，要我們趁早花點錢去買餐車位，尤其是到長沙的。一個挨在我身旁帶著七歲左右女兒的婦人問了些話後，便循餐車去，眼見來人不斷，我跳車隨婦人身影，心念莫急莫慌，讓我瞪眼張耳關注每個人，「先生，請問怎麼買餐車？」「車發了，才會開車門！或者……」「讓─讓─我有票！開門讓我進去！」混亂的廂口，正在一場詭譎的交易，開關買賣的定律有點需要「關係」與「原因」，像那攜女的婦人入座了，小房間裡窸窣後的哥兒舉著票吆喝，這勢可要乘，當門一開也要鑽縫卡位，心一捻─門滲著光─一個黑影遮掩─我！我進入餐車廂內！我在廂內被注視著！這空朗的席位到底要留給誰呢？僅有那對母女、兩個小夥子，及正在與服務員爭吵的男大生。

我乖馴的被安排與人同座，服務員要求我點餐，「35元的回鍋肉飯吧！」要我買座位，35元可以坐到明早6點，這客飯外加座位錢不少，但可真是求來的福分！鄰人們聊這趟路的遙遠，方知18小時後才會抵達終點站長沙。

18小時在台灣的路程是多遠？深呼吸後，我咳了聲，拿出相機記錄這昂貴卻滿足的一餐，男大生的事越鬧越大，公安與車務交叉勸和，男大生認為點啥餐、坐多久都不能有潛規則，餐車主任拉出用餐規則勸他讓座給需要的人，「餐車保留給年長攜子需要的，你們網上買票有位子容易，很多人搶不到票，這要留給他們」，聽說和解的方法是免費請男大生吃一餐，並讓他坐到下車點；我又咳了幾聲，車內起落的菸雲自由飄冉，這可是很久好久沒有過的二手菸密室。

四人一桌的風景微妙，我前方的小夥子也到長沙，半夜被發泡麵的服務員吵醒，一股怒氣將麵甩了出去，說：「買座是要睡覺，吵吵吵，誰要這東西？」他鄰旁的莊稼漢接收了這盒麵，這漢子提著幾帶菜果打盹，最多的時候是抱膝坐在地板上悶頭睡，而我身旁的大叔總是拐頭跟別座的聊工作與家鄉，聲音膨脹，與嬰兒放肆的啼鬧編織成夜的吶喊，Edvard Munch的尖叫，我踏實的睡著，卻是在早上6點。

6點是被驅離的時間，我隨大家四散各車廂才看見電影《天下無賊》與《人在囧途》帶有各色味道的場景，光腳丫橫躺側臥，食物堆滿桌上座下，自備被褥與折椅則展現遠途車程的人性智慧。車經閩清、建甌、樟樹，新餘「烤手」的雞翅雞腿叫賣聲從月台竄入廂內，賣充電寶、神奇無孔皮帶、旋轉電動車的小販來回各節，賣藝行乞的肢障人士開著麥克風唱鄉愁調子，擁擠的走道也必須在此刻自由貿易，心想：「慶幸是自己的旅程，誰跟上，那艱苦可是要怎麼忍耐的了。」

車子停站，我步伐生花地踏入滂沱雨注的長沙，躍動的心情是經歷一場旅行社規劃「樂園行程」所看不見的「行旅原貌」，長夜慢車中不是安排好的臥舖小宇宙，不是小旗幟引導的優先通關、以客為尊的買享受，大多數的人在歸鄉和回崗，車子帶著生活前進，而我逃離生活揹著夢想前進，正因為一個人而能看見團體旅遊無須應對的生存危機。餐車預想的老弱婦孺之必須，購票買位的乘勢而行之必須，隨地自如的坐臥笑談之必須──這趟長夜慢車教我的事。

 

(本文發表於《文創達人誌》第18期，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