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3 15:21:22王維

從此身到彼身

 《彼身》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2017年黛嫚獨自飛到密西根,在我的住處待了十天。那是我們從離開女師專以後,日夜相處最久的一段時間。重溫年少時舞會瘋狂的舊夢,黛嫚買了一瓶Glenlivet Single Malt Scotch威士忌,我提了一桶冰塊,兩人各持一只酒杯,在空曠的地下室,布置起聖誕節留下的五彩掛燈,隨著Fine Young Cannibals 的She Drives Me Crazy 和 Yaz 的 Don't Go 手舞足蹈,喧騰數小時,一直到兩人精疲力盡,四肢動彈不得了才收場。

 

那時候我領養的Kuma還在。黛嫚和我沒有開車出外遠遊的時候,早晚一回,兩人牽著12歲的牠,在社區道路及外圍的步道上散步。從一起在女師專青年社負責校刊編輯,到希代出書,然後各自在不同的國度,埋頭行進,一直到邁入中年,離開職場的感慨,兩人聊不完的時光遷移和人事點滴。Kuma雖然年紀大了,但是牠亦步亦趨,配合著我們的步伐,表現乖巧。那時黛嫚還沒有比比,但我可以從她注視著Kuma時眷愛的眼神看出,她大概已經開始萌生要養一隻小狗的念頭了。一年後,黛嫚告訴我,比比正式成為她家中的一員。我那時心裡就想,多麼幸運的一隻黃金獵犬啊!隔年六月,Kuma的獸醫告訴我,14歲的牠,體內有幾處不明原因的內出血,治癒無望。牠的過世一下子把我推進了一個黑暗的深淵,極力掙扎了將近三年,才緩緩探頭出洞口。

 

1989我赴美求學,後來在美就職定居,之後和我持續有往來的朋友不多。主要的原因是我生性孤僻,不愛群聚,嗜獨處。加上年紀漸長後,對人情世故、社會百態的好惡堅持依舊,能夠長久下來的朋友多半是舊識。在屈指可數的朋友中,黛嫚是一個異數。她在她父親一心期盼男孩後接連生下的七姊妹中,排行老五。我則是兩個在原生家庭中排行老大的父母,新婚後第一個降生的孩子。跟隨著排行而產生的定位感,很明顯的讓我和黛嫚在成長中,對人生的要求和滿足差距甚遠。結識少年,除了兩人對文學的愛好是最大的交集之外,個性上及其他方面,我和黛嫚是站在分配曲線的兩極。黛嫚先走上婚姻之路。結婚後緊接著懷孕生子,十幾年跟著婆婆,先生,小孩和諧共處在一個屋簷下。從兩個兒子搖擺學步到進入大學,逢年過節幾乎都是全家大小一起度假出遊,一直到婆婆過世為止。在那期間,起居在一屋子老少喧鬧之間,黛嫚規律作息,創作出書,運行無礙。看在我這個從進入青少年期後,孤寡成性,成年後連跟自己父母都極難共處的人眼裡,真是天方夜譚!結婚前,我向黛嫚傾訴自己對於兩性差異的不滿,以及對現代婚姻制度的質疑。黛嫚聽了後直搖頭。她對我面對人性時張顯悲觀,驚駭的程度,就如我對她一逕容忍、擁抱逆境的看法,同樣感到無可救藥。處人事,兩人沒有半點交集,但我和黛嫚的因緣情誼卻跨越了四十年的時空,和一整個太平洋。

 

2017那次黛嫚來訪,她要返台時,我沒去送行,只請先生一人載她到底特律機場。站在門口看著先生把黛嫚的行李一樣一樣放進車後座,舉手向他們揮手,本想說:有機會要再來看我。但眼眶溫熱,腦海裡一時浮現的竟是杜甫〈贈衛八處士〉中最後的兩句: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目送載著黛嫚的車子漸行漸遠,我在關上大門前,打了一個冷顫。

 

我對去機場送別親近的朋友有無法言喻的恐懼,原因起自2005年。那年十月,我回台灣探望生病入院的父親。一個女師專的好友,惠美,到機場來送行。惠美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那次惠美的機場送別,竟成了兩人生命中的定格。之後,我對去機場送別親近的朋友,總有無法言喻的恐懼。

 

父親過世後,母親的失智逐漸加重。但因疫情阻絕,我有將近三年無法回台灣。期間只能日夜在電話、電子郵件,及各種網路媒體上和台灣的親朋斡旋,想盡辦法安排母親在台灣的看護。那是我失去Kuma之後,又再度滑進的另一個黑色深淵。陷在疫情封鎖的陰霾裡,每隔一段時間,總有黛嫚傳來的音訊。談她在淡江的教學,談她新起頭的寫作計畫,談她在台灣文壇上的活動趣事。在那兩年多疫情籠罩,四處封鎖的暗淡時日中,和黛嫚在網路上的對話,如清流涓滴,總會帶給我短暫而珍貴的解脫。疫情與否,對於開朗外向的她,除了無法出門遠遊,稍有壓抑,她仍熱情生活,一切如常。我聽了張口結舌。但羨慕之外,不知為何,內心總有一絲不知名的隱憂。

 

我後來才知道,那不知名的隱憂,並不完全是來自於自己悲觀的天性。因為過去幾年,黛嫚在幾次不經意的輕描淡寫中透露過,她的兩個姊姊在進入中年前後陸續檢查出癌症。黛嫚一向對自己的健康信心十足,從不費神於遠慮近憂,所以沒有特別在乎家族基因跟隨著統計數字帶來的意義。但當比她年輕、同樣個性樂觀開朗的妹妹也跟著診斷出癌症後,她突然對自己身上的幾處不適,產生了疑慮。

 

我提醒她去做健康檢查。去年(2022)四月初,黛嫚告訴我,根據檢查報告,她的卵巢中有一個四公分的腫瘤,可能是惡性的。腫瘤?可能是惡性?我注視著黛嫚電子郵件上簡單敘述的幾句,反覆的念了數回,一直無法在腦子裡把文字轉換成真實的意義。腦子裡唯一的反應是:不可能,不會是黛嫚。為什麼不會是黛嫚?因為,在我所剩無幾的老朋友中,癌症在十幾年前劫走了惠美,現在又覬覦我另一個親近的朋友?不會是黛嫚,我不接受。

 

但是,為什麼不會是黛嫚?她任勞任怨的母親,44歲時就因子宮頸癌病逝。她的二姊和四姊才入中年,五年之內因癌症前後病歿。緊接著,比黛嫚年輕的妹妹在比她早半年也確診出癌症。為什麼不會是黛嫚?按照美國2020年九月發表的統計數字,39.5%的美國成年人在有生之年都會被診斷出癌症。同年台灣的統計數字是,平均每4分19秒新增一個癌症案例。為什麼不會是黛嫚?我仍無法接受。

 

我在密西根的住家附近有一個寬闊的自然公園,當中有一個大湖。沿湖環繞的步道六英里多長。黛嫚2017年來探訪的時候,我們在公園湖畔一棵茂盛的橡木下野餐。時值初秋,是密西根最舒適的季節。橡樹下金風送爽,陽光燦爛。黛嫚和我分享一瓶白酒。遠處幼童的嬉鬧,提醒兩人年少不再,但我們凝視著遠處湖上波影粼粼,只覺時光靜好,無所多求。得知黛嫚確診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每次去公園,看到那棵橡木樹下,當初兩人野餐的桌旁有人聚集嬉戲,一股怨氣直衝腦門,忍不住想要一步跨向前去,對著那裡的每一個人尖聲大叫:為什麼不是你?為什麼不是他?或她?為什麼會是黛嫚?

 

就在我還反覆問著那一個沒有解的問題時,黛嫚已經開始進入她漫長的療程。抽血、超音波、CT,手術房。重複。化療,抽血,CT。重複。在經歷過大半個人生後的黛嫚,因為癌症而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接下來的是一連串的等待。在病床或躺椅上等待醫護人員的詢問,三周一次地震等待化療,化療後等待疼痛的紓解。有一次她化療結束,我問她感覺如何?黛嫚說:「經歷兩天海嘯,今天終於有好一點。不過像手腳麻痺僵硬可能是會累積的。這幾天起床,都會想,會不會哪一天不能下床了。」認識黛嫚四十幾年,知道她平日連傷風咳嗽都少有感染。聽她描述化療後有數日要承受「海嘯」般的疼痛,和喪失四肢自主的恐懼,不單只是心疼,更覺得猶如夢境。

 

黛嫚開始治療的那段期間,我重讀了Dr. Atul Gawande的Being Mortal和 Kazuo Ishiguro的Klara and the Sun。前者討論現代人面對各種價值未定的醫療選擇,在生命終結之前,思考其中對於自身和親人的意義;後者想像AI超越人類的純真及執著的可能性,對比芸芸眾生的情感深度。聽我提起對那兩本書的好評後,黛嫚馬上跟進,利用每次化療後的短暫紓解,把兩本書接連讀完。每日趁著還有一點力氣滑開手機,在網路上和我討論兩書中,各種人物角色的詮釋。人情閱歷,加上時空區隔,我和黛嫚對兩本書中作者理念表達的方式,喜好不同,差別有異。但唯一不變、令我深深感動的是,每回和黛嫚對話,我都再次看到黛嫚對文學創作的專注,和體受閱讀時純真的喜悅。那不是她肉體上殘酷的病痛所能設限的。

 

2022年5月22日,黛嫚在電子郵件中寫道:「這兩天精神好了些,已經可以開始讀書寫作。」那是距離她動過大手術,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聽她接下來又開始敘述的一連串寫作計畫,在她的言談間,所有我熟悉的樂觀熱情,一下子又恢復了。我除了難以言喻的驚喜,還有極大的感動。這仍是我所知道的黛嫚。當面對命運發下的一副牌,黛嫚從不浪費精力去評論好壞。她的目光只在如何運用、換轉手上的那一副牌,讓自己成為生命最後的贏家。這是我所知道的黛嫚。

 

今年年初,黛嫚告訴我,《彼身》的初稿在2022年十月底就已經完成,但是她猶豫不決,對於是否將自己生命中的這一段歷史公諸於世,內心仍在掙扎。這也是我所知道的黛嫚。在生命的江河裡力爭上游時,她總是環顧四周,同時想著要如何招呼應對,才不會讓所有的親朋相識,因為她的存在而感到不安,彷彿所有人的想法需求,都在她取捨考量的範圍裡。我相信這和黛嫚生長在一家七姊妹中,排行老五,有絕對的關係。但在最後的決定裡,黛嫚終究是選擇了勇氣和記憶。她在最黑暗的治療過程當中和我的對話,曾有數次質疑:要怎麼樣才能在所剩未知的生命中,做一個有用的人呢?我相信藉著《彼身》的問世,黛嫚終於有了肯定的答案。

 

註:

1. 2023/06/03 聯合報/ 詹玫君

2. 推薦書:林黛嫚《彼身──被指定的人生課題》(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