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麵
現獲大公蟳稀飯,藥酒清蒸野生活石斑,
冰鎮活龍蝦生魚片,是昨晚的團圓餐.
年底,三代團圓,卻沒見面。
媽媽確診了,住進醫院隔離病房,
靠氧氣機呼吸。
注射抗病毒藥物後,燒退了,
從氧氣面罩換成鼻套管。但醫師說:
「年紀大的病人常一開始治療後好轉,
過幾天又有變化,還是要密切觀察。」
果然傍晚又開始發燒、拉肚子。
接下來幾天,上吐下瀉、排尿不順,
跟一般描述的症狀完全不同。
護理師說:「老人家,症狀很難講。」
是安慰,也是警告。
晚上睡不好,一直醒來。
護理師凌晨四點來打針順便換針頭,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奶奶喜歡拔針頭,
你們要去買一個約束手套。」
沒有任何病約束得了她。隔天恍惚,
一直說過年了,她有約人打牌,要去拜年。
才剛講完,立刻就起身,差點跌下床。
媽媽的牙不好,平常在家就只能吃軟爛的東西。
住院後不知是沒有食慾,或是沒有力氣,
醫院的伙食都不吃。於是我們開始送餐。
她平常喜歡吃蒸蛋。我把水換成雞湯,
蒸出來像「糕」,不滑溜。少蒸五分鐘,
看起來比較亮麗,卻也不吃。
雞湯換牛奶,鹹的變甜的,仍被退貨。
我多管齊下:木瓜、豆花、布丁、奶酪、
酒釀、柳橙汁、芝麻糊、白木耳…。
但除了豆花,統統出局。
我哥建議:「煨麵軟爛,媽平常愛吃,
可以去上海餐廳買。」
上網研究,蔥開煨麵不難,
但需要蝦米、蔥、火腿。
家中沒火腿,蝦米也已過期。
情急下只好用培根取代火腿。
培根出油多,炒蔥也有香味,
加了高湯煮,味道以假亂真。
我孩子還小,煮軟爛的食物我熟。
廚房有兩把剪刀,專門用來剪兒童餐。
「假」蔥開煨麵煮軟後,我左右開弓,
像是要剪掉病毒。
裝哪呢?放一般紙碗,到醫院全涼了,
而住隔離病房又不能出房間用醫院的電鍋。
翻箱倒櫃,找出一個保溫碗。
是我太太從國外回台隔離時,
我幫他送飯用的。
媳婦曾用的碗,如今給了婆婆。
孩子的剪刀、太太的碗,一家三代,
因一個疾病而分開,卻因一碗煨麵而「團圓」。
送到護理站,我指著角落隔離病房,
「需要我拿到病房門外嗎?」
「放這就好。」
我跟她這麼近,也這麼遠。
最後,「團圓麵」比不上「小南門」。
麵只吃了兩口,豆花全部吃光。
也許保溫碗還不夠。
我哥發現韓國有一種保溫袋,寶雅有賣。
媽媽住院近三周後,才漸漸清醒。
晚上,她透過視訊,
一邊拍著約束手套一邊唱歌: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唱完後她說:「你生日快到了,
我送你一千塊的紅包」。
我逗她:「台幣還是美金?」
她猶豫,然後說:「美金!」
猶豫,因為她節儉的個性。
「美金」,因為對孩子永遠的擔心。
我知道,她回來了。
那晚,台北降到十度。
我出門買蝦米和保溫袋,準備東山再起。
我想起八百多萬跟我媽媽一樣確診的人,
他們後來都吃了團圓麵了嗎?
這個病,把家人隔離。
但也用另一種方式,讓我們團聚。
註:
2023-01-14聯合報/ 王文華
(作者是網路媒體《創新拿鐵》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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