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4 21:33:48錢瑋東

李白〈清平調〉詮釋

〈清平調〉  李白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李白承唐玄宗之詔,賦此三章,獻之楊妃,以資賞牡丹之樂,此軼聞可謂家喻戶曉。既為即事應制之作,則恰如「賦得」之體,合詠眼前所見,楊妃、牡丹,缺一不可;以此觀之,即可見李白處理此詩之匠心:花/美人的象徵關係,實自古已有,但多僅限於以花作美人的襯托,或孤立地作美人的隱喻,諸如《詩經‧桃夭》諸什即是;但李白於此則消泯了二者的界限,所詠處處是花,亦處處是人,避開以牡丹襯托楊妃的陳腔濫調,合不同之描寫對象為一者,利用語詞的複義性,加強了審美效果,此是其獨到之處。

  以上僅欲說明此組詩中所描寫的「花」的複義性,即牡丹/楊妃的象徵關係,以下則嘗試基於文本進行詮釋。這裏我用了「組詩」一詞,即意味着三首詩實為一整體,自有其章法在,不容割裂,而實際情況亦確實如是。

  首章首句,意謂由看雲而聯想起美人之霓裳,賞花而美人之玉貌如在眼前,破題即點明花/美人之間的關係,作為全組詩複義性描寫的鋪墊。此處值得一提的是,疊用兩「想」字,除了構成音韻上的迴環往復外,更在讀者進入文本之際,營造了一種如艾可分析《希薇》時所強調的「氤氳」效果:「想」字連接了現實與想象,使詩中的描述都沉浸在如濾鏡般的夢幻氛圍中,讓讀者不容易分辨出是虛寫還是實寫。這點在詮釋此組詩中相當重要,以下將詳細論及。承句還是在寫花,不過更為細膩,「春風拂檻」之輕盈與流動,「露華」的瑰麗和脆弱,若謂首句以聯想寫花,此句則是以他物襯托而寫花,同時這兩個意象亦進一步強化了夢幻的氤氳效果。轉結兩句是想象的馳騁,言此花只應天上有,空間之轉移將夢幻的氛圍推到極致。

  首章只有第一、二句是實寫,第三、四句俱為虛寫。實寫之兩句,不但未言及玄宗與楊妃賞花之事,甚而連「花」這一主體亦未曾出現,只是以聯想和襯托加以描述;可以說,在首章中,所有實質性敘述都付諸闕如,而在「春風拂檻露華濃」後,似乎理應給予讀者更多「資訊」的地方,作者卻繼續拒絕撥開迷霧,反而進入更深層的想象,使讀者如墜五里霧,繼續迷失在氤氳當中。在次章中亦復如是。作者在前兩首中只勾勒出一部分之現實畫面,隨即又陷入夢幻,直至末章才回到真實,完整交代全部資訊,而讀者早已分不清何處是夢幻、何處是真實。正是組詩開首所使用的氤氳化手法,才使得這樣的效果成為可能。

  次章只有首句是實寫,「一枝紅豔露凝香」,正面寫花之顏色和香氣,主體至此才被描畫出來;「露」字的再次使用絕非偶然,一方面是承接首章「露華濃」的真實描述,一方面也是夢幻的再度蔓延。因此在主體出現後,作者又重新遁入夢幻的想象當中,而讀者亦自不能倖免。承句以下俱是想象之語,但與首章空間的跳脫不同,這裏轉為時間的回溯,以楚襄王之眷戀巫山神女為襯托,以趙飛燕之新妝相比較,這又完全是歷史的氤氳效果。

  末章為全組詩之總結,作者在首句即標出花和美人兩個實體,承句又明說君王賞花之事,至此才出現的實質性描寫終於點明題旨;次章言楚襄王事、言「漢宮」、言「飛燕」,亦使這裏的「君王」出現得合情合理,正見其脈絡之綿密。轉句「解釋」為消解之意,「春風」喻恩澤,故可借代君王;全句云名花美人,君王見之,即消其恨。然而此處之「春風」即同於首章「春風拂檻」之「春風」,末句之「欄杆」亦即首章之「檻」,所指本為一者,如此呼應,可知三章所詠本是同一個場景,只不過直到末章才是完整的敘述,至此作者才給予讀者全部的資訊,而「春風」和「欄杆/檻」則是這三合一的畫面中作為重疊標誌的辨識物。應該一說,末章的「春風」既指君王,則首章最初看來無甚深意的「春風拂檻」之「春風」,亦原來蘊含了這一層意義。語詞的複義性,李白可謂運用得已入化境。末句是全組詩敘述的結束,到這裏確切的地點才出現:花在沉香亭北倚欄而開。畫面在最後這句得到了完整。

  就像《希薇》在最後一章方才給出艾德希安在一八三二年去世這一關鍵的定點,《清平調》在末章的敘述,使前兩章如霧裏看花的描寫變得清晰起來;於是讀者又回到文本,試圖在真實與夢境的界限中尋找更多的線索,然而,結果卻是再一次不自覺地墜入氤氳之中。《清平調》是這樣一個夢幻與真實交織的文本,構圖、筆觸,精確到如此若即若離、而不可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