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4 21:40:40錢瑋東

論陸游詩中的陌生化--以入蜀詩為例

一、前言

  陸游作為南宋詩人的桂冠,歷來研究的重點多在其愛國詩歌與對唐詩風格的回歸之上,而對其與江西詩派的傳承與開拓、及在詩歌技巧上的創新卻甚少為學者注意。本文即嘗試從陌生化理論的角度,詮釋陸游詩作,指出陸游雖變江西詩派字句上之求新為圓熟,然而,其在詩歌語言的語意上,實有一種刻意營求之陌生化技巧。

  陸游於乾道六年任夔州通判自山陰赴四川,至淳熙五年東歸,其間入蜀之什,風格異於前期詩作,技巧上愈趨成熟,突破江西詩派的藩籬而自成一家,且題材豐富、佳作紛呈,為陸游一生詩歌創作的高峰。故本文將聚焦於此階段之詩作,選取其中名作數首,加以分析,以期從實例論證陸游詩中的陌生化技巧,並對陸游詩作有進一步之瞭解。

 

二、陌生化理論概述

  1914年,俄國形式主義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在其綱領性著作《詞語的復活》中首次提出「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一詞,其基本概念在於藝術須使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使平常的對象變得奇特,延長讀者的審美過程,透過陌生以破除讀者感覺的「自動化」,以提供新的審美感受。陌生化的目標即在於使讀者擺脫審美感受的慣常化,以回復對生活的詩意的感受,正如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一文中所言:「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1]

  既然陌生化作為對語言加工的技巧,在詩作中的實際操作方法則主要體現為對詞項、修辭、詞序、句法、句序、章法等的故意破壞常規或加以複雜化,是「對普通語言的有組織性地違反」(雅各布森語)[2]。諸如打破詞項的慣常用法、使用創新性的隱喻和轉喻、通感的變形處理、詞項搭配異常、詞序錯位、句序錯位、句型結構異常等;語意上的陌生化諸如使用象徵、複義、營造文本時空的差度等。透過運用這些陌生化的手法,使詩歌語言超出讀者的期待視野,以達到審美感受昇華的目的。

  中國傳統詩學理論亦有近似於陌生化的概念,如嚴羽《滄浪詩話》云「語忌直」;歐陽修《六一詩話》云「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方東樹《昭昧詹言》更云:「萬手雷同,為傖俗可鄙,……為凡近無奇,為滑易不留,為平順寡要,……凡此皆不知去陳言之病也。」又云「陳言不可用」。凡此種種,皆針對詩歌語言須求新、求變而言,與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概念可謂殊途同歸;而江西詩派之論詩,主「活法」、「換骨奪胎」,更言「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可謂中國詩學最早有意識地系統性標舉陌生化詩學。

 

三、江西詩法對陸游之影響

  陸游曾向被列入《江西詩派宗派圖》之一的曾幾學詩。其《別曾學士》一詩自云:

  兒時聞公名,謂在千載前。稍長讀公文,雜之韓杜篇。……忽聞高軒過,歡喜忘食眠。袖書拜轅下,此意私自憐。……他時得公心,敢不知所傳。[3]

《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詩》一詩又云:

  憶在茶山聽說詩,親從夜半得玄機。常憂老死無人付,不料窮荒見此奇。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人間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師。[4]

可見陸游師承曾幾,與江西詩派關係極為密切。

  至於陸游的實際創作是否傳承於江西詩派,錢鍾書則認為陸游雖拜曾幾為師,但並無受其太大影響,並指出陸游「頗效法晚唐」,又推重梅堯臣、白居易、杜甫及李白[5]。此言大抵無誤,然而陸游雖不滿繼而突破江西詩派的藩籬,卻始終吸收並承繼了不少自黃庭堅以來江西派詩人標舉的江西詩法,如《夜吟》云:「夜來一笑寒窗下,始是金丹換骨時。」[6]此處「換骨」即釋惠洪「換骨」、「奪胎」之法;又如《贈應秀才》云:「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7]勿「參死句」,即呂本中之「活法」、「悟入」主張。這些江西詩法即成為陸游詩中陌生化技巧的基礎。

  誠然,陸游在讀詩上的「轉益多師」與在南鄭的軍旅生活確實使其詩不為江西詩派的形式主義技法所囿,然而其技巧之創新從曾幾受江西詩法而來,卻無可置疑。《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云:「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8]不似江西派詩人之故作盤空硬語,而使詩歌語言歸於平淡,這是陸游取法梅堯臣、白居易的平易詩風而對江西詩派的反撥;相對於江西在修辭和造句上之求新求變,陸游對詩歌創新更多的着力處則放在詩作整體和語意的陌生化上,這點在表現時空跨度和落差以增加讀者審美難度和延長審美時間上尤為明顯。以下將試取陸游入蜀詩五首加以詮釋,以為例證。

 

四、陸游入蜀詩中的陌生化技巧詮釋

  陸游於乾道八年(1172)所作的《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此詩歷代論述最多的當是轉句的詰問,然而為探討陌生化這一形式主義技巧,這裏僅從詩歌語言的角度作詮釋。縱觀全詩,實際的故事發展邏輯應為:

  入劍門 → 因遠遊的征塵與酒痕而引起的銷魂 → 對自身的詰問

然而文本的敘事順序卻是:

  因遠遊的征塵與酒痕而引起的銷魂 → 對自身的詰問 → 入劍門

末句「細雨騎驢入劍門」在文本中顯然是一錯位置放的句子。作者刻意打破敘事順序,把原應最先發生的序列置於文本最後,一則造成句序的反常,二則塑造時間感的反差,這正是作者在此詩中的陌生化技法。應該說,在短短四句的小詩中,作者是有意凸現這種時間感的:首句寫日積月累才能形成的「征塵」、「酒痕」,均是代表長時間的意象;承句「遠遊」將這種時間感進一步拉長;轉句則是對整個人生的大哉問。前三句逐步加大的時間跨度,至末句則歸結於「細雨騎驢入劍門」這一靜止的時間點,營造讀者對文本時間性的不協調感;而這種不協調感尚體現在末句與詩題的時間差上:詩題是說「劍門道中」,即作者正在前往劍門;不過,在文本當中,所呈現的卻是「入劍門」,即作者已經到達劍門了。在題目與內容上作如此安排實在殊堪玩味,但僅從指出此點,已足夠說明陸游在此詩中所運用的、營造時間不協調感的陌生化技巧了。

  以下試舉另一首同樣運用這種手法的詩作。這是寫於淳熙五年(1178)的《楚城》: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若上面那首是前三句營造時間跨度而結句歸於靜止時間點的話,這首則是起、承、結句均營造相對靜止的時間感,轉句「一千五百年間事」則驀地拉長文本的時間跨度,製造極大的時間差。不使用任何意象,連用四個數詞直敘,在古典詩詞中可謂絕無僅有。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是其所本,兩者的陌生化技巧可謂如出一轍,而陸游在此詩中卻處理得尤其細緻:除轉句以外,詩中瀰漫着一種幾無任何空間外延和時間推移的凝結氛圍,對景物的描述亦用極平淡的口吻,只形塑出眼前景物的輪廓;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與轉句形成異常強烈的對比,刺激讀者的審美感受,以發揮最大的陌生化效果。

  表現極大時空跨度的,又如這首作於淳熙元年(1174)的《江上對酒作》:

  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醉酒蜀江中,和淚下荊揚。樓櫓壓湓口,山川蟠武昌,石頭與鍾阜,南望鬱蒼蒼。戈船破浪飛,鐵騎射日光。胡來即送死,詎能犯金湯?汴洛我舊都,燕趙我舊疆,請書一尺檄,為國平胡羌。

此詩在鋪排上極有意思,由對酒不能飲寫起,因念及某事而淚滴酒中,酒淚共酹蜀江,繼而寫沿江而下的想像,因而帶出作者的志向,直到尾聯才點出首句「把酒不能飲」的原因。作者運用的陌生化技巧,亦近於前兩首,但此首則傾向形塑出極大的空間跨度,而實際做法則是地名的疊用:蜀江、荊州、揚州、湓口、武昌、石頭城、鍾阜、汴京、洛陽、燕、趙,而其順序亦是沿江而下、按照地理位置安排的,儼然一卷自西至東展開的中國南方戰略圖;最後四句,作者的想象轉至北方,汴洛舊都、燕趙之地,正是上文「戈船」「鐵騎」要收復的舊土。這種由地名疊用而致的空間跳脫感,是作者邀請讀者進入文本想象空間的暗示。除此之外,作者選用的地名亦有歷史意義:石頭城與鍾山(鍾阜),位於六朝都城附近,歷來詩人常以此作為對朝廷正朔、昔日繁華的懷緬象徵,如劉禹錫之《石頭城》、「一片降旛出石頭」、李商隱的「鍾山何處有龍盤」等皆是;作者選用如此地名,帶出了一種與空間感相錯的歷史感和時間感,而這種超越時空感亦是作者使用陌生化技巧的又一實證。

  刻意營造空間跳脫感的例子,尚有與上一首同年作的《登灌口廟東大樓觀岷江雪山》:

我生不識柏梁建章之宮殿,安得峨冠侍遊宴;又不及身在滎陽京索間,擐甲橫戈夜酣戰。胸中迫隘思遠遊,泝江來倚岷山樓。千年雪嶺闌邊出,萬里雲濤坐上浮。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齎志空死能無歎!白髮蕭條吹北風,手持巵酒酹江中:「姓名未死終磊磊,要與此江東注海。」

此詩的陌生化手法與上一首類似,但這首的地名疊用不如《江上對酒作》的井然有序,反而更凸現出文本空間的跳脫感。應當一提的是,以極長句置於開首,這種句型的陌生化亦是一種史詩式筆法,恰如後來梁啟超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而此詩可視為作者自傳式的述志,作者以如此筆法開首,顯然並非隨意為之。

  最後一首,是寫於淳熙四年(1177)的《秋晚登城北門》:

  幅巾藜杖北城頭,捲地西風滿眼愁。一點烽傳散關信,兩行雁帶杜陵秋。山河興廢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樓。橫槊賦詩非復昔,夢魂猶繞古梁州。

此詩使用的手法極有特色,頷頸兩聯的四句中,每句都包含兩個意象:頷聯的一點烽火和散關警報,兩行飛雁和杜陵秋景,皆是一小一大、一近一遠的意象,由前者聯想至後者,這種搭配,大有William Blake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的意味;頸聯的山河興廢之事與搔首之歎,身世安危之感與倚樓之時,則恰恰與前一聯相反,皆是一大一小、一遠一近的意象。這兩聯如此寫法,突出了由眼前景物至家國大事再歸結到自身的聯想邏輯,這一小→大→小的意象排序即構成文本的張力;而如此安排,亦是打破慣常意象運用的一種陌生化技巧。

 

五、結語

  中國詩學上傳統的印象主義式批評,構建了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與評價標準,這是中國詩學的突出之處;但這種批評方式卻往往隱埋了作者的苦心孤詣或文本的幽微之處,甚或忽略了作家研究與文學史研究的一些關鍵地方。誠然,以西方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派或結構主義的批評理論套入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也許並不完全合適;然而,今人研究古典文學,以文本細讀法重新詮釋經典作品卻極為重要,除了在文學批評上具有意義之外,對單一作家以至整體文學史的研究可能亦有所裨益,諸如吉川幸次郎以文本細讀研究蘇軾詩,而提出宋代及以後的詩人皆具有「悲哀的揚棄」的特質,即為一例。本文以陌生化的觀點重新詮釋陸游詩作,並據此推論江西詩派與陸游的關係,實是不甚成熟的研究,但也可視為對這種想法的初步嘗試。

 

六、參考文獻

1. 楊向榮、熊木清,〈取消「前在性」──「陌生化」命意解讀〉,《外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武漢:華中師範大學,2003

2. 鄭永曉,〈陸游與江西詩派之關係〉,《文史知識》2005年第11期(北京:中華書局,2005

3. 【宋】陸游:《劍南詩稿》(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 于北山:《陸游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61

5. 孔凡禮、齊治平:《陸游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

6. 朱東潤:《陸游選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

7. 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三聯書店,2002

8.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



[1] 轉引自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頁45

[2] 轉引自 楊向榮、熊木清:〈取消「前在性」──「陌生化」命意解讀〉,《外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武漢:華中師範大學,2003)。

[3] 陸游:《劍南詩稿》(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

[4] 陸游:《劍南詩稿》,卷二。

[5] 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三聯書店,2002),頁273

[6] 陸游:《劍南詩稿》,卷五十一。轉引自 孔凡禮、齊治平:《陸游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頁426

[7] 陸游:《劍南詩稿》,卷三十一。轉引自 孔凡禮、齊治平:《陸游資料彙編》,頁422

[8] 陸游:《劍南詩稿》,卷二十五。轉引自 孔凡禮、齊治平:《陸游資料彙編》,頁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