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4 21:31:45錢瑋東

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詮釋

〈劍門道中遇微雨〉  陸游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這首詩是陸游對人的「此在」(Dasein)發出的大哉問。

  對於陸游此詩的詮釋,應該說極大部分的賞析文作者必先把陸游金戈鐵馬的生平以及其對陸游胸懷報國之志的臆測和揣摩羅列在前,且視之為理所當然,以作為閱讀文本的前見,並據之評價文本;然而,我此處無意作出如上的詮釋策略,因這種手段對詮釋陸游此一歷史人物或稱此詩的經驗作者誠然有效,但對文本詮釋則無,故若據此作為評價文本的標準,則為文學批評上之意圖謬誤(intentional fallacy)。

  全詩從作者衣服上的「征塵」與「酒痕」說起,但這兩個意象的運用卻殊堪玩味。非一路上風塵碌碌、經長時間奔走攀涉,實不足以積「征塵」;非心有塊壘、獨飲頻頻,實不足以成「酒痕」。「征塵」與「酒痕」均為長時間積累之結果,作者從衣服上簡單而寫實的兩個特徵,即表現出此一靜止畫面的歷時性。另一方面,從「征塵」與「酒痕」兩意象渲染的鬱卒氣氛,與下句的「遠遊」恰成戲劇性的矛盾:「遠遊」在讀者的反應中應為風光旖旎、山川明媚的印象,但在前一句「征塵」和「酒痕」的濾鏡作用下,「遠遊」已含有「無處不銷魂」的意味。遠遊所歷,到處是如畫的景色,但作者從慣常對外界的關注轉移到內心的詰問,所以無論身在何處風景,「銷魂」的感受始終盤據着主要位置。

  作者以「征塵」與「酒痕」作為將陳述轉入內心感受的關聯的意象,再經承句的深化和鋪陳,最終引出轉句的大哉問:「此身合是詩人未?」這裏我將留待下文再作探討;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細雨騎驢入劍門」這一在文本中疑似錯位的結句。原應作為此詩背景陳述的開首句子卻放至最後,以中國傳統文論的角度觀之,這可說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手法,但此處應尚有其他用意:將陳述從內心感受重新拉回現實,或換另一角度說,這是對轉句強烈詰問的無力與逃避、放棄回答,是作者刻意的轉換焦點,但「細雨」、「騎驢」這具體而寫實的畫面、動作卻同時也是對「此在」問題的深化:對自身深刻的存在的違和感。應當一說,此詩的畫面安排是運用如後退式的蒙太奇手法般剪接,即從作者(主人公)第一人稱角度的衣服上「征塵」與「酒痕」大特寫,再退到能容納整個「細雨騎驢入劍門」的畫面,仿佛脫離作者視角,從讀者的角度審視。這種後退式的畫面剪接正能營造一種作者「去自我化」的茫然的效果。

  「此生合是詩人未」,從字面意義看,「合」就是應、當的意思,「我這樣的一生算得上是一個詩人嗎?」作者如此問,這是對「劍門」的第一層聯想,杜甫及其他偉大詩人昔日曾經此地,作者在細雨下騎驢隻身赴劍南,發出這喟然歎問亦是理所當然,而答案自然是不證自明的,這是此句第一層次的肯定意義。「餘事作詩人」,若政治抱負得以踐行,又何必作如此退而求其次的反躬自問?稍熟歷史者即知劍門關為入蜀之咽喉,乃兵家必爭之地,置於詩中,其用意尤為突出,此即對「劍門」的第二層聯想,作者不甘心「餘事作詩人」,身經這古戰場和重要關隘,卻只能細雨騎驢而過,只能為政治抱負不得舒的「詩人」,這是此句第二層次的(對第一層次的)否定意義。(此處並不援引作者生平為作佐證,僅從文本細讀作出詮釋。)然而此處若能如上簡單地對問題予以肯定或否定的二元選擇,作者又何必於此設問、甚或何必動筆寫下此詩?我認為這是此句第三層次的疑問,不再專注在作者的個人,而是推及至對人的「此在」感困惑而發出的大哉問。一個獨處異地的人,所置身之處是全然的陌生,彷彿一切都來自非真實,然而感官的刺激卻是如此明確而深刻,心中所感與感官所感的現象出現矛盾。對存在的不確定性逼迫作者在此作出根本性的思考,追尋「此在」的本質與意義。「詩人」是答案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作者亦無從判別;若是詩人的話我又何以在此?若然不是則答案又為何?

  作者並非海德格爾或沙特。作者寫下結句「細雨騎驢入劍門」結束──至少是文本意義上結束──對「此在」的思考與追尋;但他卻在文本的背後神秘地微笑:任何後來的讀者,在文本跟前,都無法避免不陷入思考作者所拋出的、無底的「此在」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