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真的可信嗎﹖那正如形而上學的問題，你根本不能確認我的存在，也許我是真的存在，也可能只是一個幻象，或者你現在只是身處夢境。或許，我們沒有真的相愛過。

(一)

「可以讓我喝一杯嗎﹖」她的視線投向茶几上的那瓶Scotch，那不是什麼貴價貨，口感似酒精濃度較高的白開水而已，然而顏色像濃茶。

他緩步走到廚房，拿出矮身的玻璃酒杯，放了點冰，給她三份之一杯Scotch。他知道她從不喝酒。

「最後我也要回到這裡。」她坐在沙發上，冰在酒杯上拼命發出掙扎的聲音。

「不情願的嗎﹖」他沒有說話，只是透過眼神來發問。

「人類心的最深處，總有一部份是不能控制的，像是心臟的不隨意肌。」她跟三年前一樣穿她最愛的粉紅色單色連身裙，顏色看上去比以前的稍微沉實了，但感覺仍是她一貫的簡約直接。

他看起來有點不安，她的突然出現明顯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他喝下兩口Scotch，那份辛辣在他的喉嚨急速擴散，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這真的很令我意外呢。也許，人類根本無法探知心裡最深處的想法，然後背負着虛假的想法一輩子。在這一輩子裡，跟別人的所謂幸福都建立在這份虛假之上，之後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回憶是真實的。」他將杯裡餘下的Scotch一口氣喝掉，酒杯裡只餘下孤獨的冰塊。

「我想你已經知道吧﹖」她將酒杯輕輕的放在沙發旁的茶几上，沒有喝過一口。

他沉默。

「那些對我都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只有結果。」

「妳的意思是，即使曾經愛得有多轟烈，兩個人曾經幸福過，只要最後沒有走在一起，一切都會變得沒有意義嗎﹖」

「幸福沒有過去式的，沒有所謂的『幸福過』。」

「至少我的感覺告訴我，我真的幸福過。」

「感覺，真的可信嗎﹖那正如形而上學的問題，你根本不能確認我的存在，也許我是真的存在，也可能只是一個幻象，或者你現在只是身處夢境。」的確，他不能確她的存在。這是一個哲學問題，也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事實上，她對幸福的看法並不影響他是否幸福過的事實。只要兩個人分開了，彼此的價值觀就再沒有接合點，像自小分隔兩地的孿生兄妹一樣。

這個夜晚靜得可怕，比現實更可怕。

(二)

「不喝點酒嗎﹖」她的酒杯裡的Scotch 沒有減少過。

「我需要它，但卻不能喝。」

「我也跟那杯酒一樣嗎﹖」他試着問。

她沒有回答，看來也沒有思考這個問題。她怔怔的望着的空氣，像是觀察時間的流動。她深邃的眼神，似乎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

「我們就只剩下四分鐘，就把握這四分鐘談最重要的事情好了。」她重新拿起酒杯，卻仍不打算喝下它。

「應該談點什麼﹖」

「也許我可以解答你心中的某些疑問。」

他沉默了十秒，還剩下二百二十秒。

「妳還愛我嗎﹖」

「在愛情裡，大概所有現在式的問題都是白問的，答案不會準確，也不會坦誠。」

「妳說的是像『你愛我嗎』之類的問題嗎﹖」

「大概就是這樣。」

「可是，我們都活在現在啊，如果什麼現在式的問題也不提出的話，我們就要在沒有答案的世界裡生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人類需要很多虛假的答案來支撐生命。」

剩下一百八十六秒。

「我可以知道分手的真正理由嗎﹖我知道那時妳說的都不是真的。」

「那時我說了什麼﹖」

「妳說『我不快樂，也不幸福』。」他的語氣變得有點生硬。

三年前，她選擇離開他，沒有什麼不得了的理由，就只拋下一句「我不快樂，也不幸福。」他生氣了，拂袖離開了那個分手的現場，因為他曾經做盡了一切來令她幸福。

可是，這三年間，他不但沒有氣她，反而不能放下她。

自從分手的那天起，她徹底的消失了，徹底得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可是，即使他痛過哭過，他也沒有主動找過她，她的消失，他只當是萬有引力般的物理事實來接受它。

某程度上，每個人在愛情裡都是被動的。他幻想過，如果他主動尋找她而找到她，進而成功感動她，他們的關係會長久嗎﹖對他來說，過去式的愛情只會在有效日期後不斷變質，無理怎樣加工補救，都回不到最初的狀態。

「的確，那是假的，那是假得會被迅速忘記的藉口。我也想過『價值觀不合』之類的藉口，甚至想過無疾而終，但我最後還是跟你說『我不快樂，也不幸福』，雖然那不是真正的分手理由，但至少符合我那時的感受。都要分開了，我不想再說謊。」

她雙手握緊酒杯，杯裡的酒跟隨氣氛而變得僵硬。他的眼眶紅了，餘下一百二十五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