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4 19:09:30前權 & 靜宜

12.踏板上的情感

「我現在已經26歲了,再過個5年或是10年,不知道還能否騎得動單車,等錢賺夠了,年紀大了,也許,年輕時的夢想也跟著消失了。」


 

基於最根本的待客之道與配合慎一重量級的單車及行進速度,所以,打從我們決定一起旅行,我就讓他走在前面。還有,兩輛腳踏車在混亂的交通秩序之中,一直線的走法絕對比肩並肩的模式來得安全。


不過,天上遽降的雨點,不分前後。原以為會善罷甘休的雨水,自空中傾盆而下。我們才離開鳳林的庇蔭沒多久,就在光復遇上了滂沱大雨。


沒有人想要泡在水中騎車。在大雨裡,不會出現夢幻般的羅曼蒂克,因為,現實裡,是人與車的泥濘不堪。而且身著有如燕尾服般單車專用雨衣,背部三個大型的雙層排氣孔,提供帥氣的視覺效果還是略多於實質功用。身處風雨交加的環境裡,最需要的,是運動家的奧林匹克精神。


於是,我們抱著今天要到達瑞穗的決心,著裝。慎一穿上了登山用的防水衣褲,我則披上了小飛俠式的半截雨衣。握緊把手,踩著踏板,離開躲雨的鐵皮屋簷。然後,兩個人騎著單車,在陣雨中輪流引吭高歌。


用歌曲與外國人交流的最大好處,就是──唱錯了也沒人聽得懂。


我們冒著雨,唱著台語、日語與客家歌,騎著鐵馬,於天黑之前抵達瑞穗,並且找到了一間教堂。但是,裡面一位表情嚴肅的年輕人向上級請示之後委婉地說:「很抱歉!我也是寄人籬下。不過,住附近的旅館,應該會比待在這裡還舒適。」雖然,教堂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他還是對於愛莫能助表達了歉意。


「謝謝!沒有關係。」我想,沒有律法規定要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提供住宿。我轉過身,告訴慎一,「走吧。」黑夜於瞬間吞噬了整個天空,路燈下,似乎只剩騎著單車的矇矓身影,在飄著細雨的柏油路上徘徊。我看著慎一,突然覺得自己未盡地主之誼,如果他繼續跟著一個沒帶半毛錢的人,無法充分休息,更別說是好好享受旅遊。此時的流浪早已不再是灑脫的代名詞,沮喪的氣氛如陰魂不散的鬼魅籠罩於我的心頭。


「你有錢,附近就有舒服又溫暖的旅館,不必陪著我去找睡覺的地方。」


「不,我不介意!」


簡單的幾個字,頓時之間改變了令人垂頭喪氣的想法。如果一個日本的朋友,即使餐風露宿都願意同行,那麼,我就應該把精力放在尋找過夜的地方,而不是將時間耗費於自憐自艾的情緒之中。我問了一些路人與當地的歐巴桑,在最短的時間內,按照雜貨店的老闆娘說的路線找到了瑞穗國中。


工友於學校的日誌登記了我的身分證字號和姓名住址之後,答應讓我們在走廊上過夜,條件是「你們必須於明天早上七點以前離開學校。」


「沒問題!」於早上七點前離開,可以避免造成校方與學生的困擾。我們各自推著單車的家當,在走廊下準備晚餐。我趕緊換下溼淋淋的衣褲,順便提醒慎一不要著涼。他卻覺得現在的身體壯得跟牛一樣,只顧著打開廚房,不,應該說是打開他的行李袋,拿出裡面的汽化爐與炊具,忙著準備晚餐。


今天由慎一主廚。我們利用學校飲水機的熱水加快煮麵的速度,然後,用平底鍋炒麵,並加入切片的大蒜調味。吃完主菜後,我們喝著不知名的日本綠茶,在漆黑的校園內,靠著走廊的燈具照明,坐在藍色塑膠墊上啃著台中舞蹈協會牌的葵瓜子與零食。


語言上的差異並未阻止我們之間的溝通,有時,我倒覺得可以藉此培養默契。

慎一生於一九七八年,小我兩歲。為了旅行,大學畢業後就努力存錢。曾待過美國幾個月,當時溝通上的障礙讓他痛下決心學習第二語言。說實在,字正腔圓的流利美語,打破了我腦海中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因為,比手劃腳的主角,通常是小弟本人。而慎一能說出教堂是church,並釐清carrierKorea之間的混淆,順便解釋其中的細節。不然,我還以為他的單車置物架是韓國製的說。


說著說著,穿堂出現了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向我們打聲招呼。我突然想到可以向他請教一些問題。於是帶著地圖,與慎一前往備有接洽客人桌椅的辦公室。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正於學校服替代役,而且這位先生,從國中開始每天固定收聽半小時的英文廣播,這個習慣至今未曾改變。以前曾到日本留學三個月左右,當時日本人對他很友善。


「如果你待在那裡二年的話,情況就不太一樣了。」慎一回答的語氣中,帶著些微諷刺的意味。


這位替代役男不以為意,說著流暢的英文,指著地圖給予建議:「目前有二條路線可以由省道台九線接到台十一線。繞回光復有一條較平坦的公路可以通到豐濱,另一條捷徑則是沿著秀姑巒溪的山路經奇美至大港口。可是,瑞港公路有部分路段正在施工當中,以當初我騎機車通行時,都覺得很累的經驗來判斷,你們的裝備太重,要經過許多起伏的山坡,實在是太辛苦了。」


慎一很緊張地問:「坡度有沒有像大禹嶺那麼陡?」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位替代役男聽到「大禹嶺」之後的反應。這三個字,讓原本說話時形容起伏坡度而揮舞的手,扶正了他的眼鏡,「嗯,如果你曾經騎單車爬上大禹嶺,那麼這條路對你而言,十分平坦!」順便補充一下,「沿途的風景還不錯!」我們想著明天就能欣賞溪水和山林之間的景致而感到雀躍不已。討論完明天的行程。


替代役男打開電視裡的NHK新聞頻道,讓慎一觀看自己故鄉的最新消息。


這位看似足不出戶的書生,退伍之後,想去英國留學深造,不過,他覺得必須選擇離開唐人街或是華人少一點的地方才能全心全意學到東西,「說不定,我們將於英國再度相遇!」替代役男跟慎一相談甚歡,互留電子郵件的地址,然後才去忙著他的工作。


慎一說:「有許多東西,是離開學校之後才能學到。人們不能完全依靠學校的教育。」這也是他出來旅行的目的之一。


其實,我也很欣賞一種生活的態度,這種態度就算用英文解釋也容易,有人稱之為「Learningfrom doing!」中文則翻譯成「從做中學習」;有許多理論,往往都是由實際操作中取得寶貴的經驗。


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也有句秉持著相同精神的諺語,就是「行千里路勝讀萬卷書」。


「我現在已經二十六歲了,再過個五年或是十年,不知道還能否騎得動單車,等錢賺夠了,年紀大了,也許,年輕時的夢想也跟著消失了。」


Wehave the samethought.」想不到,這麼破的英文也能說到慎一內心深處的想法。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那種如同流星劃過天際般的感動,於是,本人徵求他的意見,互相給予一個擁抱。


我們到水溝旁清洗杯盤狼藉的餐具。慎一好像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說:「圈圈,我今天也沒花半毛錢呢!」


你嘛幫幫忙。不帶錢的旅行,並不表示不用消費,從柏油路到學校的建築,全都是納稅人血汗錢所換來的結晶,這些設備,絕對不是無中生有,我們目前只是免費使用這些資源罷了,而且,如果沒有各方善心人士給予協助,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上述的想法,實在是太難翻譯了,我只能用笑聲來回答他的驚喜。


還是睡覺比較實際。同梯牌蒙古包帳篷的寬敞空間對於容納兩個人而言,綽綽有餘。我和慎一在帳篷內舖著睡墊與睡袋,用日語互道晚安,準備就寢。我躺在睡袋裡,心想,如果今天沒有人拒絕我們,我們會睡在哪裡?又會遇到什麼樣的人?誰來指點迷津,又會經歷與體驗什麼樣不同的事物?


誰曉得明天接踵而來的又是什麼?


騎車的疲倦已經驅使著全身的肌肉趕緊休息,我將手機的電源關閉,像是嬰兒般倒在帳篷內熟睡。


○○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第十一天  天氣:晴時多雲偶陣雨


我們於早上七點準時離開瑞穗國中,決定在瑞穗火車站籌募早餐。


以這幾天的經驗來評估,這種事情的變數很大,有時,吹口琴一個小時都沒人理睬,有時,口琴還沒拿出來,就有熱心的民眾噓寒問暖。平常,我都抱著沒食物就賴著不走的決心,但是,現在考量到行程的狀況有點不同,如果到八點還一無所獲,早餐就吃台中舞蹈協會牌乾糧。


「放心吧!馬鞍袋裡還有未曾動用過的十包素食泡麵與六包營養口糧。」我將雙手移至袋子的外面,標示出這些戰備存糧的位置。


我在車站外吹口琴。慎一也沒閒著,拿出一捆由麻製造的細小繩子,在一旁編織幸運繩。車站裡,有些好奇的民眾朝著我們觀望,可是,沒有人願意過來了解我們的需求。反倒是有一位蓬頭垢面的遊民拿著酒瓶走過來,伸手向我要二十塊錢。


比流浪?本人的業餘程度相較於不修邊幅的專業之下,宛如關公面前耍大刀,論窮?即使小弟目前一貧如洗,就連口袋都快穿孔,但是,看到令人望塵莫及的散亂頭髮與殘破不堪的襤褸,也只有自嘆弗如的分。


我楞了幾秒鐘,然後,用雙手打開單車上裝著別人贊助食物的袋子,「我身上沒有錢,如果你需要餅乾或是乾糧,這些可以送給你。」


他看起來比我更需要這些糧食。可是,拿不到新台幣,這位老兄就搖搖頭,走了。人來人往的車站,都是趕著上班的民眾,火車一離去,便只剩下幾個腳步匆忙的行人。


我放下口琴稍稍休息,忽然,有種不祥的預兆在腦海一閃而過。這下糗了,我忘記取消泛舟的行程了。起床後,我就將手機的電源打開,接著,用塑膠袋包起來,放在單車上,完全忘了這一回事。將防水措施解除之後,手機的螢幕上顯示了二通未接電話。大概是泛舟的公司吧!我撥了電話回覆。對方先得知泛舟的行程取消了之後,不堪入耳的穢言有如排山倒海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連之前未接電話的不滿也一併計算在內。蠻橫的態度令人不敢茍同,但,畢竟是

我鑄成了這個錯誤。


慎一看著我凝重的表情,趕緊追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忘記取消泛舟的行程。」這都要怪自己粗心大意。「我們都忘記了。」慎一試著給我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不用煩惱,如果我們不去玩,根本就不用付任何錢。」過沒幾分鐘,剛才的經理不改其咄咄逼人的口氣,又撥了通電話,要求我賠償他的損失,或者選擇泛舟,「不然,你最好是更換手機號碼……


頓時之間,我的心情變得錯綜複雜。不知道便利商店的小江會不會遭到池魚之殃?聯繫親友之間的手機?如果三不五時傳來這位惹人嫌經理的騷擾,往後的旅行會變成什麼情形?還有,我的一些個人基本資料?想著想著,我決定面對這個問題,而不是一走了之。


慎一了解約略的狀況之後,覺得寧可去泛舟也不要花這種冤枉錢。也許,這也是一個折衷的辦法。我們騎著單車到達這家擺滿了救生衣與頭盔的泛舟公司,坐在門口附近的小貨車旁等待那位經理。趁著等待的這段時間,慎一拿出筆和紙想要解開心中的另一個疑惑。他在紙上寫著泛舟需要八百五十元,「如果今天只有你一個人,沒有錢,要如何去泛舟?」


「我會花一些時間,先去打工或做些事情來換取這個機會。」「可是,我們昨天才預訂要去泛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賺到

足夠的錢?」


「不,你去泛舟,我留在這裡。」


他為這個計劃感到不解,臉上露出了訝異與一絲的茫然。停頓片刻之後,他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轉向我。


850 X2 1700

「我們一起去泛舟。」


我,忽然忘了要怎麼比手劃腳,腦海中能搜尋到的英文單字也派不上用場。誰不想乘著澎湃的驚濤駭浪於水中翻騰,但是,只怪自己不帶錢旅行又粗心地犯了這個錯誤。對於有期限的旅程來說,耗時的水上活動,也不是恰當的安排。我很慶幸兩個不期而遇的騎士能一起旅行,早已心滿意足,並不是要你幫一位認識不到四十八小時的人支付泛舟的費用。唉……當初沒有好好學習英文,造成有口難言的窘境,心中百感交集卻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他很想幫忙,我卻無法接受這種方式,只能搖搖頭,哽咽地擠出一句,「太貴了。」


「你去就好了。」

「我怎麼可能一個人獨自去泛舟而把你丟在這裡!」慎一放下筆說:「我知道怎麼做了。」他願意替我付賠償的費用,然後,兩個人一起走。


一台咖啡色的克萊斯勒汽車,隨即停在我們面前,車內,坐著一位滿臉橫肉的駕駛。我們沒有多說什麼。慎一掏出了皮包,付了七百五十元的新台幣給這位看似凶神惡煞的經理。


然後,慎一牽著單車說:「我要盡畢生最大的可能,離開這間公司。」遠離了這個地方之後,慎一娓娓道出了心中的話語:「為什麼你要放棄泛舟的機會呢?一個人又如何去享受泛舟的樂趣?希望你以後如果有這種計畫,一定要事先告訴我!」接著他歎了口氣,淡淡地說:「我實在是不了解你。」


我的腦袋裡一片混沌,情緒十分雜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在心裡唸著,「我也希望能多了解自己一點。」




















時間像是凝結在那一刻,我們只曉得把怨氣轉成雙腳的動力,沿著蜿蜒的秀姑巒溪,在崎嶇起伏的山間小路邁進,試著將所有的不愉快拋諸腦後。


慎一適時的出手,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如果,少了這份協助,不曉得這種未帶分文的旅行遇上唯利是圖的商人會慘遭什麼樣的蹂躪?說不定,不帶錢的旅行就因此前功盡棄。我欠了他一個人情,卻不知該如何回報?嗯,乾脆直接拿著金融卡提款,將全額奉還。


或許,還有更好的辦法。


隔了一段時間,我們停在不知名的小山坡上休息。我想,騎著單車欣賞溪水山巒間相依的景致與泛舟時的感覺,兩者必定是不一樣的吧!溪谷裡,傳來遊客陣陣的驚呼與忘情的尖叫聲,令人忍不住開口。


「下次你來台灣,我們再一起同行,來這裡泛舟。」


我告訴慎一,「And I pay the money!(換我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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