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2 12:41:23(砂子)

被牛頭馬面召喚的酒鬼阿仙

 多奇怪的石頭呀!這個晚上,爸爸做工回來,我告訴他阿仙有一顆奇怪的石頭,重得要命,爸還沒聽完,巴一聲迎頭就打了我一巴掌,怒聲罵道:「我叫你好好念書,你只記得玩石頭,書拿出來背!」嚇得我不敢再提了。
  但是我還是忘不了石頭的事,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我碰到阿仙,就又問他。他還是一口咬定石頭是牛頭馬面給他的。只是這天他比昨天喝得更多,講話咕咕噥噥更難以聽清楚,我想看一下都看不到,只好又是一肚子好奇的回家。
  再隔一天,星期五的早上,奇了,他難得居然沒有喝酒,蹲在中廊修破桌椅,我立刻跑過去。
  「阿仙,你的石頭呢?」
  「你有沒有好好念書做功課?考試考幾分?」
  「馬馬虎虎啦,你的石頭呢?」
  「石頭?那來什麼石頭?好好念書別玩什麼石頭好不好?不好好兒念書以後老了像我這樣當老酒鬼啊?當校工啊?」
  嘮嘮叨叨的,難怪有時候我覺得他還是喝酒比較可愛。
  「你不是說牛頭馬面給你的石頭嗎?」我真是無法忘掉那個沉甸甸卻很漂亮美麗又奇怪的石頭。
  「阿奇,你過來,我告訴你牛頭馬面的事。」他忽然變得一本嚴肅起來:「我跟所有的人講,沒有人相信,你可一定要相信才好。」
  他把我往教室後頭水塔的方向帶,一路上,仍然叨叨不停要我念書,要我別再貪玩了,一定得做個好孩子,我忍不住頂了一句:「你自己就是好人呀?你如果是好人,還會用石頭扔癩皮狗?」
  「誰說我用石頭砸癩皮狗?」他大聲為自己申辯:「我看到過牛頭馬面以後還敢做壞事呀?那有那個天大的膽?他們不一下子把我叉到陰曹地府裡去下油鍋、上刀山?哦,有了,有一次我是看到一條兇霸霸的大狗欺侮一條又瘦、又小、又跛的小狗,我老遠看牠咬得小狗皮綻肉破,遠遠趕快扔個石頭過去,把大狗趕跑,就只那一次了。」
  「人家還說,你用石頭砸人家的花盆。」
 「啊哈,那是有一次我看著一隻烏秋正要啄到一隻母蜻蜓,我用石頭去驅趕烏秋,一個不留神,把人家的花盆砸了,後來我還花了半個月的薪水去賠了人家花盆呢。」
  「你還曉得那一隻是公蜻蜓?母蜻蜓?」
  「當然,點水的是母蜻蜓,筆直筆直飛的是公蜻蜓。而且,公的瘦瘦小小,母的肥肥壯壯。」
  走過教室後頭的一個破舊的小草棚,汪汪汪汪衝出來一群大狗小狗,看了阿仙,一隻隻歡天喜地的朝他搖尾巴,好像碰到多麼親密的親人了,阿仙一面揮手,一面叫著:「別鬧別鬧,開飯的時間還沒到,走開走開」,看狗兒對他那麼好,倒好像證明了他真是一個不會用石頭砸狗的好人。所以,我也再不問他同學們所說他還有的另一個缺點:喝了酒就隨地大小便的事了。在這個一年難得看到幾個外地人的山上小學,誰不曾在野地裡撒尿?我想,說不定那個紅紅鼻子的校長也曾!
  來到了水塔,他遠遠就朝那座高高大大的水泥塔指:「我就是在那裡碰到他們的。」
  「你說,牛頭馬面住在水塔上面?」
  「不是。你聽我講嘛,那一天,水塔的馬達壞了,抽不出水,我就爬上去修,修好馬達,正要下梯,還走不到兩級,突然間,我覺得頭一陣麻。」
  「你喝酒了?喝很多很多酒吧?」
  「是喝了一些,可是一點也不是酒醉,酒醉頭是會發脹發昏,從來不發麻。」他露出堅定的樣子:「我覺得就像被電麻到一樣,腦袋瓜頂上一根根頭髮都豎了起來。接著,眼睛看到一陣光,黃青黃青的光,我以為閃電,要打雷了,急忙要下梯子來,沒想到腳一邁,人就騰空起來。」
  「你酒醉,從水塔上滑跤了?」
  「你聽是不聽?那麼高的塔摔下來,我今天還能跟你在這兒講話?」他揮了揮手,不准我再插嘴,繼續說:「我說我騰空起來,就是像騰雲駕霧那麼個樣子,飛起來了,奇怪啊,我沒有翅膀,甚至連手臂都沒有揮,人就向上飛上去。真的向上頭飛,因為我看到地上的草啊,樹啊,教室啊,升旗台啊,連一整個雲頂國小,一整個村子都看到了,就像站在高空中往下看那樣,房子啦,山上的工寮啦,每一棟都成了火柴盒。
  「我只感到渾身一股熱熱的,有一道光罩著我,把我一直一直往空中提,後來,罩著我的光變混變濁,我看不見地面,看到的是一個圓圓的房間,我就在房子裡。
  「有兩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像飄一樣的飄走過來,哇呀我的媽,我想我一定是完蛋了,他們可不是陰曹地府裡的牛頭馬面嗎?
  「兩個人,不,兩個鬼,長得青青的,臉也青青,身也青青,手和腳也青青,我倒不記得他們手和腳長得什麼個樣子,只記得眼睛不一個顏色,是雞蛋黃那樣的黃晶晶,水幌水幌的顏色。
  「他們朝我走過來,我嚇得急忙跪下來,向他們一拜再拜,告訴他們,我大陸還有老爹老娘,而且除了打仗,從不曾殺過人放過火,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請他們饒了我一條小命,後來,我不知道是被他們勒昏了,還是自己嚇昏了,或者是被他們用什麼鬼東西搞昏,總之,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整個人就直挺挺的躺在地面上,太陽刺得我眼睛張不開,我倒好像是一覺醒來,不過卻累得腰痠背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我看,你一定真醉得從水塔上掉下來吧?」我想,那有人會飛到半空中的事?別說是我,想必全世界的人類誰也不會相信!但他的神情卻更加認真,他從口袋裡掏啊掏,又掏出那個用一塊舊舊的布包著的奇怪小石頭:「我告訴你,我醒過來的時候,覺得口水都嚥不下去,嘴巴裡彷彿塞了什麼,用手一掏,就從嘴裡掏出了這個石頭來。」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這可真太玄奇了!
  「還有更奇怪的呢。」他把右邊鬢角上稀稀疏疏的灰白頭髮往上撥,露出他右邊的耳朵,只見他耳朵上方的輪廓上,竟缺了一個角,出現一個深深的凹痕,好像是被剪刀剪出來的,看來有點噁心。           
  「阿奇,你說怪不怪,耳朵上頭出現這樣一個深深的痕,怕不是被剪掉一塊肉去,可是我朝它摸,既沒流半滴血,也沒一點疼痛。」
  「同是那天的事?」
  「對,我自己耳朵我自己還不清楚嗎?在那天以前,甚至,在我爬上水塔以前,我的兩隻耳朵都一個模樣,沒有半絲半毫傷痕。」
  我想去摸一下他的耳朵,覺得心中怕怕的,一直不敢伸出手。
  「後來,我自己掙扎著站起來,走回宿舍,幾十公尺遠,走了怕不有三四個鐘頭,全身的力氣都沒了,回到家,朝鏡子一瞧,可怖哪,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一片慘慘白白,好像是墳堆裡挖出來的。
  「我在家裡足足躺了七天七夜,自個兒熬薑湯灌,校長、老師們都說我喝酒喝壞了,要死了,一個禮拜以後我居然好了。一好起來,我趕快下山到城裡的廟裡去拜城隍老爺,怎麼問,怎麼求,都問不出一個結果。我還跑到一個道觀裡去看十殿閻羅的畫像,也沒看到這個樣子的鬼,可是我想,說不定畫神畫鬼的人自個兒根本沒看過神鬼是什麼樣,人云亦云的隨著想像亂畫一通,總之,我這一輩子真的遇上奇事,給我碰到牛頭馬面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心中有一百個疑問,但我只是問了爸爸一聲「世界上真有鬼嗎?」立刻又換來一個巴掌。
  好不容易挨到上學的時候,我問班上的同學,他們之中,竟沒有一個看過阿仙有什麼石頭不石頭的,更沒有人看過他的耳朵有什麼奇怪的凹痕,他們雖然對我不好,倒沒忘了警告我少和酒鬼鬼混,「搞不好酒鬼把你煮了當下酒菜!」
  沒多久爸爸的工作又換地方了,我在雲頂國小只待了三個月,也就是在阿仙帶我到水塔底下,告訴我看到牛頭馬面的事,還給我看了他耳朵上怪怪的痕以後不到一個星期,我就又轉學了。這一次轉到一個靠近城鎮的小村學校,同學們穿得好,便當的菜色也豐富,學校有幾十個班,一個班裡擠擠坐滿四十幾個人,只是,人雖多,我和他們談到阿仙的故事,沒有一個人相信。而後來有一次我碰到一位雲頂國小的同學,我向他問到酒鬼阿仙的事,他說,阿仙死掉了,是喝酒喝得肝壞掉而死的。我問他有沒有人看到他的小石頭?他連連搖頭。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聽過阿仙的任何消息了。年歲漸長,我雖然一直不相信有什麼牛頭馬面的事,對於當年親眼看到阿仙手上的石頭,以及他耳上那個深深的痕,卻依然印象深刻。只是畢竟時間久遠,已逐漸把這件童年往事給忘了。

  「巴西老酒鬼朵羅索‧尼特,住在村中一座高山上一所高高的閣樓,現年六十六歲,嗜酒如命,成天酒瓶不離身。據他所說,上月十七日那天他獨行在閣樓附近山徑上,突然天降一道奇異光束,將他提升至半空中,隨即不省人事,等他醒來,只覺全身發軟無力,口中含有一奇異硬物,右耳上且出現一道奇怪的凹痕」。連日來,這個消息幾乎傳遍全球。電視上還照出那顆石頭及朵羅索‧尼特右耳的照片。舉世諸多科學家研判,驚疑他是和「來自外太空的不明訪客」發生了什麼樣的接觸,而讓我驚訝萬分的更是:不但這位朵羅索‧尼特先生和阿仙一樣住得高高的,一樣嗜酒如命,一樣獨來獨往,最教人不敢置信的還是那個小石頭,那個耳上的怪痕,完完全全與我記憶深處裡的酒鬼阿仙的一模一樣。
  只是,二十一年前往事已如塵煙,阿仙早已成了仙,今天我就算說破了嘴,恐怕也沒有人相信,我看阿仙的故事,就讓他永遠成為一個牛頭馬面的神話算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