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8 20:40:15(砂子)

穿枝破葉一粒星



 半夜醒來時,一轉頭便會看到大大的窗,以及窗外。
 窗外是自家的當年刻意留下的一片雜木林,連自己都不曾涉足其間,更不可能有人踏入,因此習於不替大窗拉上窗簾,無分日夜皆可痛快的欣賞林中風光。
 三更半夜也可以欣賞樹林的景色嗎?其實除非真是暗無星月之光的漆黑之夜,多半時日的夜色中是仍有風景可看的。就如畫水墨的人都知道,即使畫紙上用了濃墨,一片黑,還是可以用比濃墨更出色的焦墨來壓倒這片黑。墨條細細研磨便可得焦墨,比純然的黑還黑,黑到發亮。
 人的眼睛是可以適應夜色的。我們因為總是生活在有燈光照明的夜晚,而遺忘了我們雙眸的天賦本能。

 半夜窗外的林,依稀可以看見枝幹與葉。爾來已屆仲冬,苦楝樹早在一兩個月前第一個落葉,落得枝頭只剩一兩分。苦楝落葉很是淒楚,往往連細枝都一併落下,因而樹上只剩粗一點的枝條和因此顯得碩大起來的樹幹。
 烏臼比苦楝撐得久些,苦楝樹的葉子入秋便逐漸變成金黃色而後落得一地,烏臼即使已經入冬,枝上還留有五分葉。烏臼過冬是很多彩的,有些葉子變成暗咖啡色,有些是艷紅、朱紅、橙紅,有些是澄明的黃,而且它們並不一次變色,一棵樹上因此五顏六色起來。但欣賞烏臼變色也得看氣候條件,有些時候它們一直到掉光了葉還是頑強的堅持綠色的原貌。
 小林子裡有許多植物都是不變色也不掉葉的,例如朴樹、桑樹、芭樂、鐵冬青,還有幾株被地方人喚做垃圾樹仔的灌木,長年保持一身豐盈的綠。底層不過冬的蔓藤植物種類繁多,最大宗的月桃則是再冷的天也驕傲的招展著寬闊的大葉。
 當然,三更半夜的夜色下,植物是什麼顏色也亮不出來了,統統都是黑色,只剩不同形狀不同輪廓而猶依稀可辨的黑色剪影,有風時在風中搖曳,無風時在夜空中靜止。無分四季,錯落有致。雖然葉生葉落,樹枝長大了或斷掉了,卻總是其美如畫,非常漂亮。
 夜空在此時便是這幅畫的留白部位。分明是漆黑,竟稱是留白。

 常常夜空總是呈現著一片深藍色,深深的湛藍,或許有一點像是東海岸最遠處海天相連處的那一抹最深之藍。當然這是眼睛適應了夜晚產生的錯覺,夜空再亮也絕不可能亮出有如白晝之海的顏色來,但那乾淨澄明的蔚藍感覺上竟無二致。
 但也有更多的時候夜空就是黑,或許帶點兒紫或藍或是棕,卻無從分辨,因為醒來看夜色總是睡意矇矓,半睡半醒,沒有清明的腦筋可去仔細辨別。
 有一晚我在看夜空時砂子也醒來了,我指引一個方向,教她看枝葉間隙中亮出來的一顆星星,她找了好久沒找著,反而問我是不是看花了眼?
 那是蠻明亮的一顆星,我不但看見了,還從其他間隙裡又看到了許多星星,是星群,只不過都比早一步先看見的那一顆細小很多,雖然數不清數量,努力去看還是可以看出來是有一個群聚的星星家族,在另一個枝葉間隙中閃爍。
 星星從遙遠的地方向我傳來光亮亮的身影,就在這最後數尺之距,有些被枝葉樹幹擋住了因而無法傳到我的眼眸之中,穿透這最後阻隔的因而成為幸運者。但究竟是它們的幸運或是我的幸運呢?它們不為我的雙眼而不遠億萬里而來,而我暗夜乍醒,原來也不存在著去捕捉它們的形影的心理準備,我不因它們而醒,它們不因我而來,我與他們相遇,完全的偶然。
 而這偶然有多難呢?
 每一顆星星和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呢?我明白這是動輒要以億萬光年才能計量我們彼此之距。而在它們傳出晶亮亮的身影之後,歷經如此長距離的旅程來到我的眼睛裡,說不定它的本體早在若干億萬年前便已死亡,已消失。當下我看到了的它,極可能是百倍時間之前它存在著,十倍時間之前它己消失,我看到的其時是一個光影,一個消失而卻又存在的具體。
 在它的身旁晶亮亮的一大群星星伙伴們呢?或許有些是新生之星,在誕生不久便向我發出了亮,歷經百萬光年的旅程進到了正巧出生也正巧活在當下時空的我的視覺,有些說不定早已是垂暮之齡的星星,卻遠比那新生之星更亮更顯得青春如火,而由於與地球之距離問題,新生之星或許竟能與比它早活了千百萬年的垂暮之星同時出現在我的眼前,兩顆在距離相隔十億八千萬里之遙、在存活時間相隔十億八千萬年之久的星星,此刻在同一個時間穿過枝葉映入我的眼簾。若說星星是有生命的,生命何其之奇幻奇妙?若說星星本是無生命之體,怎又生生滅滅此起彼落,活得如此奇玄?
 而最是奇趣的也最是教我驚心的還在於,當星星旅行過十億八千萬年,或更長久的時間與空間,在最後一里路,不,在最後十公尺之遙,好不容易才來到我的窗外,有許多還是被屏擋於枝葉間,或許只是一片小小葉子,教他失去了與我眼眸相會之因緣。我當何以解釋此間因緣之淺而為之扼腕一歎?
 那晚,我凝視這枝葉間隙裡的亮晶晶一粒星,再轉一下視角,看另一個間隙裡的一小群星,思索著這之間的奇異因緣,竟失去了睡意。


穿枝破葉一粒星
今天發表於人間福報副刊 2017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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