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Ｏ一二年的元宵節，全國各地有許多元宵新紀錄，那一座花燈破了高度紀錄，那一場燈會破了人潮紀錄，某一個「天燈施放特許區」施放天燈數目破了全國紀錄…，而我們這個小村也破了一個紀錄，在我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看不到街上有一個提盞花燈遊街的小朋友。

　我住在這個小村已六十年，幾乎年年元宵都在這小小街上渡過。小村中心的大廟數年前斥資一億餘元改建得金碧輝煌，卻喚不回廟前擠著看野台戲的人潮，甚至連戲台也拆除了。如今辦晚會，有時雇來電子豪華大舞台，有時搭個臨時看台，台上只見勁歌熱舞，插科打諢，地道的台灣味歌仔戲布袋戲不復再見。

　過元宵提燈籠曾是每個台灣人最難忘的兒時記憶，圓型的和圓筒型兩種紙燈籠曾是延續幾十年的最傳統，點支小小蠟燭，用一根涮了顏色，一頭綁兩根裝飾用的雞毛的竹枝掛著，一人一盞成群結隊夜遊於小街上，昔時路燈昏黃，益顯得燈籠燭光闌珊有味。如果小心保護，即使紙製燈籠也能年復一年使用很久。那樣的紙燈籠依型號大小每只賣三毛錢到五毛錢，後來漲了價也只漲到一元兩元。至於用彩色玻璃紙糊的立體燈籠，那是有錢人家的玩意，每盞要價十元起跳，一般人家玩不起，成了平價燈籠大隊裡的裝飾。

　民國六十年代以後出現了塑膠燈籠，裡頭不再使用小蠟燭照明，改以電池和小燈泡，號稱安全，卻是大大反環保的劣化性變革，更瞬間讓大家失去了暗夜燭光搖曳之趣味。此後年復一年，塑膠製品外觀千變萬化，孩子們提燈的興緻則是一年比一年低落。

最近幾年，各級政府流行燒錢辦燈節燈會，燒錢大送花燈，肥了少數大商家和文化買辦業，討好了樁腳（一般民眾只能在寒風中大排長龍隊伍領燈籠，選舉樁腳卻往往幾十盞幾百盞抬回家去當贈品），後遺症是一舉殲滅了街道上所有的柑仔店的燈籠生意。或許這是我們小街上沒人賣燈籠，沒人提燈籠的最大原因了。

由下而上最素樸最傳統的庶民年節活動演變至今，變成由上而下的燒錢大戲，各級政府美其名是在推動觀光活動，天曉得這是誰在觀誰的光？台灣人不是沒出過國去觀過光的老土，那一位台灣人出國想去看人家政府慷人民之慨燒人民之錢搶人民之樂辦的浮華不實之假民俗活動？誰不是想去看人家真正道地原汁原味的民俗傳統？

　當我們的小村失去了街頭最後一盞花燈之後，我心滄然，曉得某一個時代從此消失不復返了。此時我也深覺慶幸，慶幸自己曾有生活在那麼純樸的年代的機會，提一盞紙燈籠都開心而滿足得不得了；我也對擁有一切新鮮物卻不知滿足為何物的現代小朋友感到深深的悲憫。想問的是：孰令致之？

（本文刊登於2012/2/13人間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