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油畫時，忽然想起了美國現代畫家歐姬芙。她的老師曾讚美她的作品總是那麼清新而乾淨，「因為調色板永遠洗得非常乾淨」，所以畫面的淨潔其來有自。

　又想起了另一位畫家，是已故的陳一石老師，他有一次告訴我，線條寧可彎彎曲曲也不要直得像用尺畫出來的，顏色寧可髒兮兮也不要華麗鮮艷。陳老師是台灣前輩畫家陳德旺先生的高足，長期受教於陳德旺門下，他這樣講我初聞覺得蠻突兀的，畫著畫著，不知不覺竟走上了這樣的畫風，摒棄了歐姬芙。

　而更誇張的是我還出現了非常怪異的畫法，就是一筆在手，一路畫到底，既不換筆，也不洗筆，一任筆上顏彩混亂搭配，從第一筆直到最後一筆，用的都是這麼同一枝。

　於是把筆操得好可憐，所謂禿筆，是形容筆下無物，江郎才盡了，在我手上的禿筆卻是操到筆毛磨著磨著磨到了盡頭，真真只剩禿管一柄了。

　所有看過的畫家，那有像我這樣搞法的？總是大筆小筆各種尺寸規格的筆一大筒，隨畫隨換，畫到某一個地方就換某一種筆，換某一個顏色就再換用某一個顏色的筆，桌上擺了一大堆，手上還抓著一大堆，有如走秀的女郎頻頻換裝教人目不暇給，喝彩連連。我卻出現了這樣和大家不同的怪怪習慣，幾時養成的呢？

　十七八歲時，我在台北幾家出版社賣畫維生，所賣的是連環漫畫，也間間歇歇住在幾家不同的出版社裡。當時記憶深刻的是畫漫畫的師父師伯，師兄師姐們桌上也總是人各一大筒畫筆，手上抓著也是好幾枝不同的筆，頻頻視畫面經營之必要而換筆不停。而我自己，可寒酸死了，手上永遠只有一枝沾水筆。當年沾水筆的筆尖一枝五毛錢，筆管一枝一塊半，筆尖壞了可以換掉，我家窮，為了省錢，只買筆尖沒買筆管，用一枝竹筷纏著橡皮筋當筆管，竟也十分好用。

　畫漫畫時得畫格線，漫畫的格線線條粗黑，因此大家用的是鑲著螺絲可調線條粗細的鴨嘴筆，鴨嘴筆可貴極了，或許要一百多塊或更多一點，我使用的是前一枝畫禿了筆尖的沾水筆來畫格線，一樣好用得很。

　現在回想，一筆走天下的怪誕習慣，或許源自少年時期所養成。算來都快要半個世紀了。

　曾在不同的年齡有過不同的畫油畫經驗，但大多淺嚐而止，畫了大半輩子，還是以水彩和水墨、彩墨為多，偶而也畫不同媒材的，如壓克力及在加拿大畫具公司買到的一些奇形怪狀的媒材，但油畫依然是最少去動手的一門，原因是畫油畫總得有較持續多點兒的時間，我的時間總被切割得極其零散，零散的時間用來看書、寫作是可以的，用來畫水彩水墨也還ＯＫ，畫油畫只要中斷若干時間便得把筆洗個乾淨，否則筆就毀了，說來是比較麻煩的。另一點便是畫油畫相對之下顯得蠻昂貴的，顏彩、畫筆、畫布等等，林林總總加起來好大一筆，真有畫不起之感。

　退休退到今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平均被用在職場工作上的或許只佔十分之二三，是畫油畫的時候了。畫室裡清一清，光是兒子、女兒買過用過還擺著的就有好大一堆顏彩器具，即使添購，此刻物質條件也和昔時有了差異，不必再望畫具材料興歎。但貧乏時期一筆游走四方的動作，沒想到積習難改，反而成了我的招牌動作，特殊風格，看到我的作品的朋友驚奇之餘，想必永遠猜不透我這樣畫法背後的原因吧。

　看著桌上禿筆，想到古人的筆塚典故。即使我不會痴情至此，為筆立塚，也會將之保留當個紀念了。民國百年七八兩月我展出我的「百年一裸～邱傑第三十二場個展」如果有什麼成績，是拜這磨禿的筆所賜，是值得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