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是幹什麼用的？

這句話不必問就有了答案，筆是用來書寫的，或是畫畫的。

那麼，買筆幹嘛呢？

買筆當然是為了書寫，或畫畫，這還用得著去問嗎？

其實，在現代台灣，如果你用這樣的思考模式去思考，你不但太遜了，還可能面臨﹁混不下去了﹂。你相信不相信？

　幾十年前，我有了我這輩子的第一枝筆。那是一枝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兩頭削尖，一共只有三寸長。

　那個年代，鉛筆習慣是兩頭削尖來用，一頭寫禿了，或寫斷了，可以立刻換另一頭來寫。鉛筆盒裡難得有兩三枝鉛筆，也有許多小朋友是買不起削鉛筆刀的。

　慢慢的，我的筆盒裡頭豐富起來，有兩枝鉛筆，有小刀，也有橡皮擦。一直到上五年級時，有人送我一枝鋼筆，但會漏水，筆尖也開叉了，只能當擺飾。

　小學畢業，我得了縣長獎和家長會長獎的雙重大獎，將品中有一枝亮閃閃的地球金筆，可惜我領獎時太緊張了，夾在獎狀裡頭的筆突然滑落下來，當下摔壞了，那枝完美的﹁金筆﹂，只在我的手中完美了半秒鐘。

　長大以後，寫作，畫畫的生涯，使我擁有許多用來書寫和畫畫筆。

　每一枝筆都受到我的珍視和寶愛，因為它們幫助我完成了數不盡的創作。一度我以為自己是有最多筆的人，滿足之感有如自己是一個富翁了，一直到後來，我才驚覺：天啊，有最多的筆的人不是我，週遭每一個人的筆幾乎都比我多得多。

　從自己的家開始這趟﹁發現之旅﹂吧，在一樓二樓三樓四樓，在每一寸空間，處處都可以看到筆的蹤影。各式各樣的筆，粗的細的，自動的半自動的非自動的，有彩色的沒彩色的，油性的水性的，瑩光的月光的星光的，等等等等。

　發現之旅充滿了好奇，擴而大之，在朋友的袋子裡，在朋友的房間裡，在朋友的小孩的房間裡，在任何任何的地方，筆竟然都無所不在。

　如果說筆是代表了文化，真沒想到台灣處處都有這麼豐富的文化代表物。

　這麼多的筆有一個特色，便是一枝比一枝漂亮，一枝比一枝時髦光采，亮麗光鮮。光看它上頭的設計就真是誘人得不得了，顏色、造型、圖案、大小、粗細、長短、材質，無一不充滿了設計家的巧思。

　每一枝筆可還絕不是虛有其表，它們各有各的用法，各有各的筆觸和使用功能，可以用在種種不同的場所。它們上頭有許多還印有熟悉的卡通圖案、流行圖騰，看來是那麼的美麗迷人，讓人一看就愛不釋手，恨不得立刻擁有它，把玩它，珍藏它。│擁有它，把玩它，珍藏它？啊，我忽然覺得靈光一閃，這就是啦，現代台灣人的筆，其實很少真使用於書寫，大部份的功能是讓人擁有、把玩、珍藏而已。

　說是珍藏，似乎又有點兒言過其實，嚴格的說法，是短暫時刻的喜愛而將之據為己有的心並將之化成的行動吧。如果真是珍藏，是不可能東塞一枝，西丟一枝的。

    筆是讓人書寫用的。除了表演，一般來說一個人不可能同時使用兩枝筆，用來書寫的時候，一枝筆就夠了。如果怕忽然把水寫乾了、把筆尖寫斷了，頂多帶一枝備用，兩枝筆已可走遍天下。但筆一旦成了商品，商人絕不會容許你只交替使用兩枝筆直到用壞用乾，商人非得挑逗你的視覺，挑逗你的觸覺和一切的感覺，讓你起心動念非再買它一枝兩枝不可。當你多買了一枝兩枝非關使用和備用的筆之後，心裡頭潛藏的障礙似乎立刻獲得突破，接下來，再買它一枝兩枝也都無妨了，甚至於每次逛街逛書店文具店，看到﹁心愛的新造型﹂的筆，就帶它一枝回家也沒有心裡上的不適之感。展示架上的筆是讓人帶回家的，帶回家來，偶而用用固然是對的，﹁花那麼少的十塊八塊或是三十五十塊錢﹂﹁買一枝心愛的筆回家﹂﹁看看也很舒服﹂也沒有什麼不對，買筆並不是為了書寫而買，於是成了合理化的動作。

　是啊，買衣服並不是因為衣服破了，身體長高了，沒有衣服好穿才買，買一雙皮鞋並不是因為舊鞋讓你﹁腳踏實地﹂才買新鞋，換一輛汽車並不是因為汽車壞了無法再修才換，這就是工商社會標準型態﹁消費刺激生產﹂的道理。

　看到處處充塞於各種空間一枝枝仍受鍾愛或已﹁失寵﹂多時的筆，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很老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