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釋迦樹
妳走後,缺乏人氣的房舍顯得無精打睬,大埕少了腳步與車輪的輾踏,水泥縫隙鑽出欣欣野綠。
夏日傍晚,金燦暮色罩住不高的釋迦樹,幾粒尚未成熟的釋迦特別顯眼。我知道,往常妳一定會拿幾張舊報紙做成套袋把它們一個個兜起來,而後,妳數算著熟成的時間是否剛好及得上兒子可能返鄉的假日,甚且已經分配好,哪個要留給哪個嗜吃釋迦的兒或媳來採摘。
但,我不在妳的釋迦分配名單上。
妳總說我這不吃、那不吃,挑食。
土地生養的每一種作物對一輩子從事農作的妳而言都是老天的賜予,不相信有人既不吃釋迦、不吃柿子也不吃龍眼。每年夏天,妳總不放棄遊說,遞上自己種的龍眼幾乎要碰到我的鼻頭,「妳吃吃看、很甜的」,信心滿滿絕對可以誘拐這個不懂好滋味的媳婦,卻對我應付式的淺嚐非常不滿意,說我「不識貨」。
妳說「不識貨」的語氣帶著驕傲。是的,妳恆常是驕傲的。
俐落的抄起雞隻兩膀,利刃在雞脖子一抹,輕蔑地往猶然閉緊眼晴的媳婦面前一扔,「拔雞毛總會吧?」妳說小鎮內外五、六個外燴師傅的生意搶輸妳這個只認得數字1到9、沒讀過書的女人;妳說光靠做田會「餓死」,所以妳努力辦桌賺錢,,搭會利滾利,說這塊那塊田都是妳賺錢買來的。妳接洽生意的架勢,不卑不亢,主與客檳榔香煙往返間,桌數、價位一句話說定。雖然不怎麼喜歡外人把我和抽著菸、檳榔嚼得嘴角泛紅的妳劃歸一起,但不否認,我是佩服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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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埕一側,妳用竹子隨意架搭的火龍果棚乾裂、歪傾了,像骨質疏鬆的人隨時可能啪的一響倒地不起。一長節一長節像仙人掌的火龍果垂掛或橫陳在竹架。這是農會推廣種植時妳也跟著種來自己吃的。火龍果結實後,妳忙不迭地裝一大箱寄來台北。妳的口頭禪「放冰箱,慢慢吃」,水果如此,青菜如此,連米也是如此。多年前,妳和公公難得一起北上,我們開車到陽明山賞花,返程繞道後山已過午膳時間,知道你們節儉,就近在附近吃路邊攤,再在農家擺攤上買了賣相實在教人難以抗拒的芭樂。許是作客不好叨唸吧,妳只說了句「芭樂我們家也有」。上車後妳還是忍不住了,說原來台北人就是這樣過生活,假日一定得出門玩樂;像要堵住我的欲辯,妳又說,就算不買東西,開車也要加油,這樣怎存得了錢?爾後妳常寄來家裡種的菜蔬和各種乾、鮮食糧,彷彿人生單純的只要顧飽腹肚,兒子們的薪水就得以保留大半。
公公走後,連個讓妳叨唸的對象也沒有了,管租給別人耕作的田地、管菜園、管院子裡的楊桃、椰子、絲瓜、檳榔,心情好的時候妳說「這樣較快午、較快暗,賺運動又免花錢買菜」;累極的時候不免有怒,「我敢咧愛做!」明顯疲憊的蒼老自電話另一端鑽進心頭……擎著話筒,我沉默聽著,久久應著。說任何話語都寬慰不了現實中子女不在妳身邊的孤單,妳只能無奈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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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冷不熱的,天氣真好。
以往的尋常假日,這當時妳還在巡視菜園吧?對四時蔬菓沒有概念的我,對倒哉葱在泥土裡的菜認得的沒幾樣,而末掛上足以辨識果實的大樹我一律稱「樹」。我想,或許妳已經放棄使喚我幫忙除蟲、拔菜了吧?對嘴巴答應著但是怯怯遲疑沒把握從何處下手的我,妳一定不只一回私下搖頭。蹲在農路邊看著妳舀水澆菜,我只要負責揮趕身邊囂張的黑頭蚊子,及稱讚妳把這方菜園子經營得真豐富。
當年聽說沿鐵枝路圍籬外屬鐵路局但無人管的旱地有人闢耕菜園,妳也跟著「佔」了一區塊。從撿棄大小石塊、整地、拓墾到培養土質、挖渠引水、搭建棚架,統統自己來。兒子們假日返鄉妳是捨不得叫他們勞動的,他們也故意袖手,試圖讓天天喊腰痠貼膏布的妳自行退場。而妳,一邊旋旋唸一邊怨嗟沒有人肯幫忙,硬是咬著牙完成一畦畦菜圃。我們咀嚼菜園的收成時,總得把妳再三複述的「拓荒血淚史」一併嚥下。
後來,妳在電話中得意地炫耀得到一筆賠償,因為鐵路局重整圍籬,破壞到菜園並折損了部份作物。
可是,地是人家的。我覺得「理」字上站不住腳。
地上物可是我種的。妳的氣很壯。
有理、沒理,妳的姿態向來昂然。我以為妳是不倒的。
老菸槍的妳經常叼著菸咳嗽幾聲,妳總說是感冒了,房間裡的咳嗽糖漿一箱一箱。第一次見妳仰頭咕嚕傾下一瓶,我欲阻止的手勢嚇住在半空中。我說一次喝一刻度
直到看過電腦斷層光片,知悉妳的姆指關節、髖骨、脊椎骨都清晰可見銅板大的黑塊。我不自覺一股痠軟自膝關節爬上,類極冰水鑽進蛀空而神經猶存的牙床。一定很痛、很痛了,否則妳不會肯進醫院的。
在醫院裡,妳叫我的名字。妳真的認得清楚我嗎?醫生說妳意識不清楚了,這種凶惡的小細胞癌分秒的、倍數的侵佔妳的肺並且漫延到了骨頭和肝臟。
我相信妳認得我的,在妳少有的醒來張眼看到我時,妳說「汝來啊?」嘴角明顯的牽起弧度;我相信腦褶底層妳是清醒的,在我為妳抽換尿布、拭身時,妳下意識的拉扯身邊左右是否有物可蔽體,一邊不安又似不忍責備的「哎、哎、妳……」我感覺到妳的侷促,妳一向那樣威儀。我臂力不够,翻不動妳的身軀,沒帶過嬰孩的我,怎麼也紮不實尿布;為妳更衣,吊點滴的手穿不過袖口,管子在領口與袖子間滾轉,而鮮紅的血自妳手臂這端迅速滑進點滴輸送管……
我慌了,訕訕的幫著護理人員收拾殘局。我,妳口中只會拿筆的拙媳婦,照顧不了妳。
如果能預知,預知妳讓子女和老天拔河的時間不到一個月,而我只分配到那麼一天,我發誓,絕不在那個冷夜裡心虛的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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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玉蘭花、楊桃樹、釋迦樹猶然挺立,絲瓜藤枯萎地掛在棚架,九重葛有葉無花……;將落葉雜物掃至大埕兩旁,檢視上回離家前裝置的自動灑水管路是否作用正常,似乎,能做的也就這樣了。一群厝鳥在屋後稻田群起群落,幾隻追逐嬉戲直往大埕竄來。我想,還是做幾個紙袋把釋迦套起來罷,若被厝鳥啄了,妳一定會說,「無采喔,這是我兒子上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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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來有點心酸酸......
嗯 糖嬸走了...
糖嬸若知妳為她寫此文,應"寬慰",
這一輩子有人將她日常心思記下了,
而作者非她血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