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美冰淇淋冰櫃搬進餅鋪那年夏天，阿嬤宣佈我們家也要賣冰了。

阿嬤的說法是，暑天那麼長，又沒什麼節日，餅鋪較有閒工，且冰櫃還有空間，不如充份利用，自己做些冰品兼著賣吧。然而，我家餅舖位近土地公廟，套現代用語即是「商圈」，早已不乏做涼水生意的，且都是熟識的在地人，那餅舖要賣哪種冰呢？阿嬤說：「涼水百百款，不必相爭賣同款的東西傷感情。」老人家楣楣角角似乎都是道理。

像是每年中秋節義務幫我家餅鋪做花燈的瑞江伯，他的冰攤就在斜對角的大圳旁。瑞江姆每天清早在攤子「洗」草籽，我看她慢條斯理的在水盆裡輕輕搓揉棉布袋，總止不住看變魔術般的好奇。有時她允許我摸摸袋子，感覺有一點黏滑；有時我偷偷以手指鑽探稍黄的水面，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中午放學回來，水盆裡就變成一塊塊瑰紅晶透的草籽凍？她用木片刀把一小塊草籽凍在碗裡切成小丁再刨點清冰淋上一匙紅糖水請我吃，卻故意逗小孩似的神秘緊守她的袋裡乾坤。後來我知道了那是愛玉，卻有好長一段時間固執的認定愛玉是紅色的。

因為兩家的交情，所以，凡是與刨冰有關，包括加各種蜜餞、各種水果乾，加紅豆甚至只滴上幾滴紅色香蕉油的清冰，一概不會出現在我家的冰單上，而我的私房－－麵茶冰，則是舀幾匙餅舖自家炒的香噴噴麵茶，端碗過街請瑞江姆刨上清冰再捧回店門口的大榕下獨享。麵茶冰如同我喜好把紅牛奶粉捲在土司裡乾吃一樣，大人根本不理會我的極力推薦，他們的表情就是：哪有這種怪吃法？

吃的癖好不過是依味蕾判別食物的滋味是否自己所愛罷了，比如喝透心涼的青草茶一定要土地公廟前的阿昌冰攤。阿昌是流動攤販，每天近午在廟前擺攤，在上午還直角來去的摩托車、腳車、鐵牛車，到了阿昌擺攤時段會自動轉個大幅度的彎，彷彿攤子與車輛是同極的磁鐵，撞不到一塊。攤賣的是青草茶、綠豆湯，還有彈珠汽水。阿昌的青草茶加上蜂蜜是絕佳滋味，他總是先加入適量蜂蜜在玻璃杯，一手舀起青草茶高高注入杯裡，再把杯裡的青草茶倒回舀杯，如此反覆讓青草茶與蜂蜜融合。我耍賴多討些零用錢時，可以偶一奢華，大多時候只能喝不加蜂蜜的青草茶。

餅鋪走到土地公廟不過幾步路，所以阿嬤也不賣青草茶，主力擺在冬瓜茶和楊桃汁。冬瓜茶不用現成的冬瓜糖磚，阿嬤仗著製餅坊有大鍋爐，買新鮮冬瓜慢熬，濾去渣泊，加糖置凉後裝入洗淨的紹興酒玻璃瓶，冰涼待售。鄉人極罕買整瓶飲料回家，大多當場論杯計價，來者往往一副被日頭曬到冒煙的焦渴狀，站在攤前將沁涼冰飲「咕嚕」一飲而盡，彷彿非得如此豪邁否則不足以澆熄暑熱。

楊桃汁原是店裡醃楊桃蜜餞的副產品，再一番加工才成順口潤喉的果汁。冰攤開賣之後生意不錯，廠商提供的冰櫃裡，冰淇淋被擠在一角，少人問津。父親嫌冰櫃耗電，生意既然又不好就叫廠商收回去，另外找人自製一個木頭「冰箱」給阿嬤用。

在日本學過幾年機械工程的父親對餅鋪、冰攤無甚興趣，但要他動動腦做個不插電的冰箱倒是熱衷。說來也無深奧，就是保冷、不漏水兩項原則。木頭箱厚實，內層隔保麗龍板再覆以厚塑布固定，箱蓋內裡亦同；箱蓋與箱口周圍皆黏鑲防水橡皮，盡求密合。上午自冰廠買來塊，幾塊直接置於箱內，幾塊鑿成粗粒散於冰品之間，初夏維持至傍晚冰品已泡在溶化的冰水中，盛夏則只能撐到下午一、兩點，一定得補充冰塊才成。餅舖前植有雀榕多年，父親在樹下釘了一張結實木桌，置冰箱於其上，晚間連收進店內也不必了；鄰人曾打趣是否加條鐵錬將冰箱拴於樹幹，請大樹公代為看管？在樹下乘涼的一干人全都笑了，說要偷這冰箱得多吃兩碗飯才够力氣。

後來阿昌的冰攤頂讓給別人，或許嫌熬煮青草茶麻煩吧？接手的老闆改賣刨冰，配料就粉條或米篩目，二選一。阿嬤偶而會熬青草茶來自己喝，但不賣，似乎認定就只有阿昌的青草茶才是正港口味，我也這麼覺得。不久，瑞江伯夫婦隨女兒女婿遷居港都，大圳旁冰攤寥落，我也不那麼嗜吃麵茶冰了。

小鎮與我，在時光流轉中成長，改變。

高中時，鎮上開始有了冷氣開放的冰菓室，寬敞乾淨，隨時放送流行音樂，學生喜歡去光顧吃客「月見冰」趕時髦。月見冰裝在喇叭花狀的毛玻璃冰杯，刨冰綿細不同於傳统冰攤，滿滿鋪上甜糯紅豆，奢侈的澆上鷹牌煉乳，中心再置一個誘人的橙色蛋黄。上桌後，大家迅速將蛋黄搗散埋入冰中，利用冰的冷度讓蛋黄凍凝。這儀式有如遊戲，讓吃冰的男生女生有事可做，减去無話可說時的難為情。冰菓室通常在樓上，年輕人相約吃冰罷，一前一後隔老遠下樓，然後各自向左、向右回家。我想，其實父母是知曉的，只是不說破，而年輕的我們自以為是的當做秘密基地，在被凍紅的唇與裝模作樣漾著淺笑的眉宇間，書寫青春。

離鄉後，這些記憶如終究會化掉的冰，漸漸流逝，但舌尖殘存卻漱不去的味道仍不時挑動屬於家鄉的神經，幻燈片似的播放糢糊人事。偶而返鄉，總會踽踽獨行巡禮這條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街巷，一年一年屬於我的冰的記憶陸續不見了，代之的是便利商店、連鎖冰舖。我仍嗜冰品，雖然得含在口中稍稍去冰再嚥下，豪邁難再，然而潛匿於中年軀體的年輕基因，仍極享受自冰麻的喉頭、胸口而下再在腹中回温的透心涼……

2011/7/30 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