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多姿的姐妹淘豹豹說，要送我一件淡金色繡紫紅花的全新旗袍，是她數年前訂製的美麗旗袍之一。

我萬分感動，覺得姐妹淘的情誼與默契真是千金不換！！

這陣子我剛好一天到晚上購物網站研究旗袍款式，想不到千山萬水外的豹豹竟有如此神通，彷彿知道我的朝思暮想，而她說風是雨、劍及履及的個性，也似乎不曾變過！真好！

其實我曾在美國的二手衣店看過一些“稀奇古怪”的“旗袍”，不是盤扣的作工誇張嚇人、布料上胡亂繡著語焉不詳的中文字或“雙喜臨門”之類的莫名成語，再不就是旗袍上刺龍畫虎的宛如黑道大姐要出巡，還有那款整條“隱形拉鍊”一點也不隱形的像在告訴妳：看喔，這件旗袍的“拉鍊”是用全世界最好的台灣牌YKK喔！

這些都無所謂，更啼笑皆非的，莫過於好好一件旗袍或唐裝上印著大大的“壽”字，然後會把這種“壽衣”穿在身上的還不是老外，而是風情萬鍾、鳳眼媚人、落落大方的--美國第二代華裔ABC...Orz

事到如今，我對旗袍已不敢挑剔，只求不要再看到印有“壽”字或“囍”字的怪衣，至於整件衣服上寫的是四不像的宋徽宗瘦金體或仿王羲之的龍飛鳳舞；甚至裙襬上繡的是孔雀是青蛙是熊貓是岳飛報國，我都可以視為“改良式旗袍”的一類！

惟一，我惟一無法妥協的，就是旗袍斜襟上的盤扣左右衽不分。

這是什麼意思呢？

說到這裡，我們先恭請孔老夫子爬出來搖頭晃腦一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典出〈論語‧憲問篇〉第十七章)

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管仲當初的尊王攘夷政策，以及輔佐桓公、匡正天下，今日我們中原的漢人都會因為蠻夷戎狄的入侵，而變成披頭散髮與左扣衣襟的野蠻民族了。

(感謝孔老夫子的諄諄教誨，讓我們先暫時放下手邊事恭送他......)

由此可知，自古以來受禮樂教化影響下的漢人，在髮型上必須及筓束髮、服飾上乃右扣衣襟，不得左衽如蠻夷之邦也！

所以時至今日，就算是改良自滿清旗人服飾、再加上西洋服裝概念的旗袍，也是堅持右扣衣襟、絕不左衽，以示自己乃受過禮樂教化的泱泱民族，並非未開化的蠻夷番邦。


(↓ 正港滿族服飾，仔細看是右衽喔！)

我自己對旗袍有著濃厚的懷舊情感，雖然我不曾穿過買過訂製過旗袍，但是打從幼兒時代，就常看到我家纏過小腳的阿嬤穿旗袍，那藍灰色調的格紋、夏季短袖長度上遮一半小腿的素色旗袍，保存著日據時代以來，閩南漢族婦女對自身文化的認知與自在自適的怡然。

多年前的深夜做夢，阿嬤就是穿著我所熟知的夏季旗袍，入夢和我聊天抬槓。夢中我努力搬出所有會講的台語，和阿嬤聊著大學裡發生的趣聞，就像兒時纏著阿嬤聊幼稚園裡雞毛蒜皮的新鮮事、一邊站在凳子上瞧阿嬤怎麼洗菜殺魚...

印象中，無論買菜做飯、看電視歌仔戲、還是坐在沙發上搖著蒲扇打瞌睡的阿嬤，都是身穿旗袍、髮上挽髻的。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阿嬤不學阿公穿西裝那樣，也穿穿普通的洋裝或成衣不是很好嗎？

現在想來，也許那是一種文化印記與習慣，就像體內的細胞一樣，很自然地讓自己的身體姿勢與旗袍合而為一，讓旗袍服飾成為日常生活的某部份，一如自己的每位閩南漢族的女性祖輩，裹著小腳跌撞踉蹌走來的，也是一段段用服飾寫出的台灣女性歷史。

我模糊的印象中依稀記得，我家那位溺愛我們這群孫女孫兒的阿嬤，出生於西元1904年、民國前8年、清光緒30年、日本殖民時代明治37年。 沒錯，就是那個明治維新的明治。

隨便用什麼紀年去掐算那個亞洲國際間翻騰不休的年代都好，在阿嬤口中那個她年輕時的台灣，總是像1930年代留聲機流洩出的日本音樂般一片美好。而所謂花樣年華的青春回憶，最後都化為自身旗袍上一朵洗得褪色的花紋，你看得清楚也好、看不出來也罷，總是屬於我對阿嬤記憶裡的一部份。

(↑張愛玲的招牌姿勢)

有一天，讀到一段談旗袍的文字：「旗袍是一種厚重的，老于世故的美，細瘦渾圓的衣型下最適合包裹一顆受著欲念和矜持雙重煎熬的心。所以，旗袍不適合用鮮艷的顏色，最經典的旗袍顏色是帶有一點悲劇感的，譬如陰藍、深紫、玫瑰紅、鵝絨黑。」

我想，這是指張愛玲的孔雀藍調吧，她的衣著調色盤裡看不見原色調的光譜，卻又自成一格的繽紛華貴，早熟世故地攙灰帶紫走低調奢華風，偏偏又逼得你不得不回眸多看幾眼。

而那“老于世故的美”正是她足以“夷然”看人間的一種籌碼--穿著合身旗袍、擺出單手插腰的經典姿勢、摸不透心思般的似笑非笑，傲然說：

華麗蒼涼參差看，
更衣對照亦惘然。

這兩句話，適合用在胡蘭成口中的“民國女子”--張愛玲身上，其實又何嘗不能借來形容我家那位從日治走到民國、仍身著旗袍、專心欣賞楊麗花歌仔戲的可愛阿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