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王菲詮釋<臉>的方式，這首歌從詞、曲、編曲、唱腔都非常刻意雕琢、非常賣弄本事、非常魔幻寫實，而且毫不隱瞞地高調炫技。很對我挑三揀四的胃口。

顯然地，王菲想以歌劇花腔女高音的戲劇化唱腔，營造疏離又迷離的氛圍，順便用這類高難度的聲樂演唱方式，杜絕讓此歌淪為KTV的大合唱！

若想模仿王菲演唱<臉>，必須拿捏呼吸的吞吐量及控制丹田的力道，運用丹田輕推音高，並維持從頭腔共鳴拋出的高透明聲線，如雙手捧水晶般，力道看似虛其實穩健紮實。

以前許多女歌手以“氣音”模仿王菲的虛無縹緲，卻落得像患肺炎重症的女人，以氣若游絲的效果唸唸有詞，而且聽久了也就是那樣，頗有劃地自限的悽涼感。

但王菲的優勢在於創意領先及穩紮穩打的唱功，她擁有可以“玩聲音”的天賦、和深淺濃薄收放皆自如的功力，因此展現在<臉>的是華麗的層次感與舞台效果。

當然，你也可以把上述形容詞拿去形容“皇后合唱團”的每張作品，但不論是已遠邈的Queens 或者當紅的王菲，兩者至今仍是許多歌手、樂團、創作者跟風崇拜的對象。

言歸正傳，簡單談過演唱方式後，我們來看看<臉>的歌詞：

<臉>
作詞：林夕 作曲/演唱：王菲

呼吸是你的臉 你曲線在蔓延
不斷演變那海岸線 長出了最哀艷的水仙

攀過你的臉 想不到那麼蜿蜒
在你左邊的容顏 我擱淺
我卻要 繼續冒險

最好沒有人明白我說甚麼
只有你聽懂我想甚麼 你一臉沉默
甚麼 我沒說甚麼 我沒說甚麼

濕濕的汗水不只一點點
你眉頭是否碰上黃梅天
來吧滋潤我的滄海桑田
你每一臉 是我一年 已好久不見

抽煙抽象的眼 雨綿綿 讓我失眠
一點一滴的沉澱 累積成 我皺紋 在你的笑臉


MV請見：
http://www.youtube.com/watch?v=VpOYYad8jUI

(圖：《達令是外國人2》小栗左多里畫的東尼)


看著歌詞，我竟突然想到最近爆紅的漫畫《達令是外國人》及其續篇，作者是日本插畫家小栗左多里，她戲稱外籍老公東尼的眼鼻間之深遂輪廓為“東尼溪谷”。

這樣細膩的觀察力揉合了浪漫深情與幽默戲謔，於是誕生了戀人間特有的秘密稱號。

就像深度觀察/研究對方的臉部線條時，帶著探險般的興奮與好奇，如初次登陸神秘島嶼，從“不斷演變那海岸線”的起伏輪廓，向內陸繼續“冒險”、 繼續分析。

很微觀、很近距離的像拿顯微鏡研究細胞膜般，小心翼翼地書寫、形容、詠嘆、對照，而且玩弄著現代詩的特徵：「魔幻寫實、意符遊戲、精神分裂與拼貼」(出自詩人孟樊之語)，是林夕填此作品的「厚工」之處。

歌詞一開始就踩進魔幻寫實的迷炫世界：“呼吸是你的臉 你曲線在蔓延
不斷演變那海岸線 長出了最哀艷的水仙”。

很像林夕的另一大作〈流年〉的超現實書寫：“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終不能倖免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看來2001、2002年之間，林夕迷上了超現實主義，當時的作品帶有濃厚的人文式虛無色調，其實60年代的復古味極重，但是放在21世紀初的歌詞創作來看，卻又新鮮華麗得很！

瞧瞧~ 既然「臉」可以「長出了最哀艷的水仙」；而「手心」當然可能「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其中，「水仙」在希臘神話是自戀的象徵，拿來映照在歌詞中提到的「海岸線」，自然更具臨水照鏡的現場感。很鏡花水月的手法。

接下來的冒險動作是驚心動魄的，似乎要「攀過」那「蜿蜒」曲折的臉部山水，甚至一不小心還會「擱淺」困灘，充分享受佇足停留欣賞的寧靜片刻。

第3段突然筆鋒一轉如大夢驚醒，觀察者忙著為自己辯白：“甚麼 我沒說甚麼 我沒說甚麼”，而王菲也在此作戲謔的變聲演出，如同不慎將對方吵醒後的自我解嘲。

最後一段歌詞又回到之前那種“以大寫小”、“以遠描近”的層次感。於是臉上眉頭的汗水變成了黃梅時節的多雨，將汗水混合雨水的意象比擬似水一般的感情，層層疊疊的虛實互喻運用得十分精緻。

這張「臉」是看不膩的，除了有綿延的「海岸線」、「最哀艷的水仙」、還有必須攀越的「蜿蜒」路，甚至在探索的過程中還會一腳踩入黃梅雨季，雨水/汗水落下後還可以「滋潤」由時間流轉帶來的「滄海桑田」。

到此處，從空間的演變轉入時間的更迭裡，轉折點正是「不只一點點」的「汗水」。藉水的意象，宣洩自由流動卻又神秘隱藏的情感，以及將“情感”、“水”、“時間”三者間接比喻，營造出華麗炫目的層次效果。

時間自然也拉長了臉部線條，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或牽動，都足以讓觀察者參詳、佇足良久，難怪會有「你每一臉 是我一年 已好久不見」的微妙感覺。

最後兩句充滿吞雲吐霧的歌詞十分曖昧而有趣，無疑也是上述詞意架構的總括。字面上看來像完成探險壯舉後的哈草行為，煙霧矇矓與繁複意象之下，有頃刻間單純的眷戀，更有那種“一點一滴的沉澱 累積成 我皺紋 在你的笑臉”的深恐年華老去、青春不再的焦慮…

偏偏，惆悵就到這裡打住了，硬是跩著聽歌的人回頭一起裝無辜：“甚麼 我沒說甚麼 我沒說甚麼”…….留下一個繞樑三日卻此題無解的餘韻。

詩人游喚曾說現代派詩人是「透過託喻與象徵，微妙婉轉地超拔在現實外的另一種現實」。這段老掉牙的現代詩詮釋錄，拿來註解這首曲高和寡的<臉>卻剛好適合。

就算林夕是拿著鏡子與放大鏡、顯微鏡來寫這首歌詞；又或者猜想他是手持兩面鏡子觀察自己或別人而完成的，此作品本身的完成度和精緻度皆沒話說。

而這首歌的弔詭處在於：究竟是指哪一張「臉」？

因為無論解讀成戀人的臉、自己鏡中的臉、或虛或實的臉，都是說得通的。瞧，第一段歌詞的「水仙」、及最後一段「抽象的眼」不是早已暗示你了嗎？

究竟是自戀、戀物、還是癡戀他人…詮釋權就在所有喜歡這首歌的人手上。

最後，我要引用一句台灣後現代詩人林群盛的<愕>，向林夕和王菲的<臉>致意：「在池邊散步一低頭胸前的黑色原子筆竟跳進水底而落上來的是一朵黑色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