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9 17:17:18黃曦儀
(短篇小說)愛與被愛相遇。下
(五)
夜裡做惡夢驚醒因而不能再入眠的燁終於在從前綺給她寫的二十多封信中找到綺記下手提電話號碼的信條，燁直直躺在床上，給擱在床頭櫃角的細紙靜靜地趴著，燁的手沒有碰觸床頭櫃上的無線電話，她甚至沒看著什麼在她心裡認為有意思的東西，燁也像那給刻意翻出的電話號碼一樣，靜靜地呆在漫滿涼意的房間裡，沒意識地要求被接納也沒選擇性地被推開。
綺的小火鍋裡昇起的煙絮飄盪在房子的四週，綺一邊啜吞著軟冬菇，一邊寫小說，也一邊看交友版上大貓的日記。大貓說這兩天來到虛擬世界好新鮮，一切也奇妙突異，新交的網友待她很好，熱情聆聽。大貓日記上的文字充滿朝氣和活絡，綺點選自己版上的日記，裡頭記錄的都有關燁，文字慘白，色調蒼涼，但綺能記錄的也只能是關於愛和被愛所放棄，畢竟日記是個人最私密最靈性的地方，值得記載的常是影響一個人最深，最有價值在日後回憶的細事。綺常提及愛情，關於燁的，兩人的及後來一人的思緒，想法，讓綺無壓力地舒放心緒又不影響他人，也只有個人日記提供的空間才能做到。除了感情生活焦頭爛額，綺再沒遇過比之更讓她心碎的事情，事業的生活的，其他都顯得簡單順利，從此綺的網上日記便成了她刻畫藍色的燁和苔綠色的愛的墓碑。
網上的大貓也在自己的房間閱讀著綺，對綺的檔案充滿著興趣，因為她認得綺就是麥當勞巧遇的女孩，而且確定綺與她一樣喜愛女孩。大貓對綺在留言版遺下的問題冒起遐思：綺問，大貓有伴嗎？大貓心想，這女孩說話蠻直接的，雙方只是第一次交談，綺該是熱情的人吧。大貓將自己單身的狀況坦白告之，同時在綺的日記版裡找到進一步了解綺的機會。
小龍家的露台盪著北風，今年冬天很冷，綺抱兩臂靠在露台玻璃門前看黑夜中的星。小龍家住十八樓，從露台往下看街道靜寂又沉，綺想像晚上身體散透著微微亮光的靈魂出現，飄遊在藍黑的夜道也彷如大地上的光痕，如果哪天她遇到一個靈將是什麼畫面，她和因緣而遇的靈會不會扯上兩句雜話，或者靈有話想對綺說其實綺無從聽得到其聲，又或者綺想伴靈散步一段而靈早消逝在涼意間。綺對自己雜亂無邊的想法不以為然，每個人腦裡頭都充塞著一堆奇情妙想吧。綺看花園道的銅像前閃個一人的影，細看下是小龍，夜裡小龍獨自走著原來臉孔冷峻不易親近，綺對此並不陌生，因她天性也冷熱可以，跟小龍關係調校在程度剛好的狀況上只因兩人想法相近，就是對人不過於熱情(即使表像熱情)，也不過於冷淡(即使能裝冷淡)。
小龍開門時綺的電話響起，小龍從綺後抱她的肩，綺電話的對方沒有說話就掛了線，綺咕嚕一聲，不是被玩電話吧，轉身幫小龍撥落髮上的星痕葉。同事的婚宴中有人問小龍何時請客，綺聽後跟小龍笑作一團，像她們這種無論在感情和生活上都不用依賴男人的女孩跟異性結婚的機會渺茫，前題是能吸引她們興趣並且選擇成為伴侶的對象都是同性。綺從沒想過要對社會妥協什麼，況且現在身邊也沒女友，那種事光想像是不實際的，小龍工作就夠她奔波勞碌，談戀愛她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神應付自如，綺和小龍兩人坐在沙發上妳看我看妳，除了會心微笑不用一個字形容可預見的未來。
小龍洗澡時綺的電話再響了兩三遍，總是綺接聽對方就掛了線，綺開始困惑和不耐煩，忽爾想起燁但同時為自己懷疑是燁的想法浮起錯動的恐懼和不安。
燁來到習慣跟子欣在夜裡喝完酒會閒坐著聊天的海邊，子欣離開後燁抽瘀的情況比過去任何一天都更嚴重，有時燁想就此完結一生也沒所謂，假如始終難逃一死，什麼癌症肺病變心臟衰竭便成為往生的橋樑，事情非壞，總比痛苦地活著好。凌晨的月光倒影在海裡彎又亮，燁曾以為子欣會陪她渡過一生，即使她明白子欣其實並不純粹和絕對地愛她，子欣還願意有她以外的選擇，然而燁的確深愛子欣，這是深愛燁的綺無法代替其讓燁感覺稱心快樂和無價的真相。
有些人喜歡被愛，有些人選擇去愛，而無論燁，綺，大貓，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心願為愛付出，承受著不被心愛的人渴想的孤獨。大貓來到海邊為了想綺的事情，雖然綺的確是大貓的陌生人，但大貓的確在想綺，而且覺得想念一個人原來可以對其的現實不熟悉不明白，由過濃的好奇心和過重的慾念組成的思維，大貓心煩為何滿腦子都是日記裡那個多愁的女孩影像，對渴望多認識綺的想法拋諸不去，看見綺以來這只是第二夜，而綺的名字和臉容已淺淺絡在大貓的生活中。大貓覺得不可思議，亦無從解釋自己即使已有多年戀愛經驗，妻以外也曾跟無數的女孩發生性關係和情愛關係，但綺給大貓的感覺竟是一份專如初戀和純粹渴見對方幸福快樂的感覺，大貓不敢深想，看見燁坐在樹下抽瘀，自己也點了根邁步過去。
其實燁沒心情跟這個忽然出現的陌生人閒聊，只是兩個人一起抽瘀，沉默觀海的同時從對方的外表打扮確認出彼此相屬同一類型的人而已。大貓年紀比燁大幾歲，但孩子臉的她看來跟綺一樣漫著少年氣息，燁反而有成年人漠然的表情，燁不停抽瘀，煙圈在空氣裡幻出一個個扁圓的圈，大貓抽了三根後開始跟燁亂扯著夜和海的雜談，燁無心聆聽，只覺胸口脹悶，跟大貓有氣沒力地接著話，黎明前大貓跟燁道別，轉身離開，燁撒手呆坐石台，電話顯示剛讀訊息一則，綺傳來，如果電話是燁掛的，請燁以後別再打擾她。
(六)
這幾天綺的電話仍莫名不停的響，這使綺的心思不能集中，連小說裡創作的情節都隱著因心煩燁而起的悲慟，綺吃不下，腦子全塞滿燁。小龍說，可能燁因失戀想起綺，鑑於自身種種過錯不敢面對綺，電話掛去又斷其音。綺矛盾著，煩惱對燁渴想又意味著失望多疑，過去好多年綺無從將燁徹底從心中抹滅，即使綺能通過交新女友放輕舊愛的可能，但她就是無法集中心緒像從前專於燁般專於其他人。綺很想抓出燁聽她開口說有沒有掛過那幾通無言電話，其實綺很想燁，她想再看見燁假如燁生活得很好，綺會怨恨；假如燁生活得不好，如失去子欣，綺相信自己既快意又悲傷。綺曾經因伴著燁快樂得想像自己是燁身邊獨一無二的天使，後來對燁的感情滲透著因恨而生的種種哀念和慾，那是讓綺感覺複雜又驚惶不已的暴烈的愛，綺無從背棄燁，即使許多年後，綺會傳短訊給燁請她別打擾她，但其實綺渴望燁尋找她，妄想那能証明燁不忘綺並且渴求綺的回頭。
綺在感情上單純如孩子，大貓在電話中對台灣的家人說。大貓自認識綺後開始向台灣的家人和身邊的朋友提及綺，綺在大貓的日記中知悉這事，其實她知道大貓的重視，網上碰到大貓她無條件地陪著她聆聽著她，晝夜無間，只要綺因燁而不高興，大貓就會撫慰綺因寂而生的哀憂，綺因大貓給予的友愛和疼惜讓自己有活力展現皮如孩童的一面，大貓很喜歡搞怪愛開玩笑的綺，覺得那才是綺的真我和証明綺高興的憑據。這陣子大貓默默地在網上陪綺，綺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大貓的相伴，而現實中綺仍受不知是誰掛出的無言電話渴想著燁，並因放不低燁而擊起無以名狀的情緒波動；偶然大貓給綺過寵讓她意識到自身已昇起被愛的氣息，綺知道她置身於愛和被愛的交叉路上，唯一能透視真相的是確認燁的消息，或者跟大貓真實見面。
前者重要，還是後者重要，其實重要是先確認燁會不會回頭，後確認大貓值不值得交往。當人選擇愛，她們就充滿愛人的力量，即使明白愛人隨時得被犧性被放棄，付出愛這過程還是讓她們憾動不已，歡喜，欣狂，假如結局是能得到心愛的人的欣賞，垂注，可以不惜犧性愛她們的人，說是貪戀愛，慾求愛的燦爛，但愛人切實爭取，她們不枉此生。遊走在愛與被愛的交叉點上，一如燁為子欣放棄綺，綺不惜為燁回頭放棄被大貓疼的機會，大貓在後來更為愛綺放棄舊有生活的一切。在愛情裡常難以界定純粹的錯和對，事物都包覆著灰色地帶，對燁，給子欣背棄是種永恆的痛；對綺，給燁放輕是種長久的哀；對大貓，確定自己於綺一生，將無法與燁相比亦是心坎裡淺跡可尋的憾。
當每個決定去愛的人在其愛人心裡有著次一等的地位，她們還是會不惜一切去爭取去付出，因為她們已經明白勇氣，明白價值和明白時間的流失性將無法容許這段可能是此生的銘心記憶長久地堅固地存在於人腦渺小的記憶體裡。所享有的是過程，結局是悲是喜常被時間無聲噬食至消逝怠盡，即使擁有了記憶，仍會在某天的清晨或午後我們無法記起，因為某種人體衰老，魂滅灰飛以及單純如愛情的感覺一去不返。我們將無法確認永遠能愛一個人，只能在能愛她的過程中盡情愛她守護她讓她依賴。當愛情嘗味期限，美好的東西總透晰出危險的況味，愛一個人如曾盡心，將在自己的生命中得到前所未有的珍貴感覺，即使燁已經感覺痛，綺已經習慣哀，大貓即將步入容許生死相隨的絕烈中。選擇愛的人無從背棄愛，因為愛意味著靈的重生，靈決定一個人能在其生中多快樂，假如相信付出愛能快樂歡動，愛人就值得花時間和心力整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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