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又一天過去了，我很快會回去小城的家。

小龍如常上班，我找澄和19上街，準備逛晶晶書庫。澄在忠孝東路的家，那區我很少去，提了便袋又帶了地圖，還在不知名的街道上拾了不知誰遺下的一片三葉草，綠綠一片，我心情輕鬆地竄進捷運。

來到澄住的宅前，我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好像今天不會見到她。按門鈴後，一位打扮簡潔的阿姨應門，應該是傭人吧，她說的普通語很快，我不太聽得懂。阿姨禮貌地點頭，又往門內探，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伯伯把自己推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小男孩。我知道事情不對勁，等著他告訴我什麼？伯伯知道我是廣東人，慢慢地一字一句：澄不在了，她今早已經生病身故。

我聽到語句後的表情應該很嚇人，我自己都感受到了，拳頭一緊，三葉草不知從哪時起掉在何處？我一時哭不出來，因為與澄交情不深，但我們畢竟在網上聊了一個月，也約好要跟對方會面，相處可以的話，大家會是朋友，交情再好一些，就會變成能為對方發生小事都緊張不已的朋友，就像我和喵，我和小龍。

問伯伯澄在醫院嗎？伯伯說澄是她的孫女，今早已經進殮房了，他們正在準備殮葬的事。我問伯伯是哪家醫院？還可以去看她嗎？伯伯流淚了，我感到不好意思。阿姨拿衛生紙給伯伯擦眼淚，說澄最愛漂亮，澄一定不想讓朋友看見自己沒化淡妝的蒼白臉容。葬禮日期還未確定，那天見面或許更方便？我看著伯伯無助的眼神，也不清楚怎麼回應好，難道出自己翌天得回老家，也不住台北的情形。我忽然想打電話給誰？但根本不知道這事跟誰有關？忽然想起19，但我根本沒有她的電話號碼！這時能聯絡誰呢？我一時茫然下來，道句謝離開了澄家。

澄今年十八歲，她追隨19來到網上，澄曾經遠遠地探看著19，至今都渴想她，可是19一直跟其他女生戀愛，無論小凱，或者花生米。19從來都沒有跟澄在過一起，之間亦無法打破普通朋友的關係而進一步發展，澄跟19有緣無份，而且澄在世界裡的時光也完結了，就這樣懷著愛情的遺憾終止了短短的一生。

「澄兒/十八歲/女生/牡羊座/外型：嬌小可愛/自介：我來，是為了妳而來；久了才發覺妳，原來也好女孩兒，不能說是妳吸引了我，其實是我闖入妳/最後登入交友區日期：2004年7月20日」。

我在捷運忠孝東路站呆了很久。與此同時，收到了19的電話短訊，她一早知道了只是心情太糟，約會要取消了，網上再聊。我投入了自己又投入了澄，不禁真正悲傷起來。

白天裡台北天空好亮，我才發覺原來台北不下雨時陽光會很刺眼。我去喝熱巧克力，這情況下我一定要好好喝一杯熱巧克力。快餐店裡很多人，但我不覺得吵，耳邊聲音反而很細，彷彿是我聾了。

我垂著長長的眼睫毛，望著瓷杯裡靜止的甜，自己也會忽然死了？但蠍仍在我們心靈之間很遙遠的地方嗎？如果我不在，與蠍也好久不在一起，感情也非當日之深，那她當然也不會出席我的葬禮，就像我不會犧性機票和延誤上班日期來出席一個網友的葬禮一樣。

我既單薄又微小，在這太陽好大的世界裡不可能奢求舊日情人紀念一點關於我的，就算我是生是死，彼此一早形如陌路，澄沒有得到19的愛情，我也不會得到蠍的憐愛。

喵傳短訊給我，小龍也傳，今天她倆不知道為什麼，特別空閒，是我的錯覺吧。不對，是我耍性子，偏要說人家太有空，而我自己其實難過又生氣。我生氣什麼呢？因為失落和幻滅吧！我總是自言自語，沒有人會聽得懂我無病或有病的囈語。「發訊者喵：妹在哪裡呢？我中午出院了」，「發訊者小龍：喵找妳，跑哪裡去？我們在醫院等妳啊」，我慢慢按手機英文字母鍵，SEND。

「發訊者富婆婆：My friend is dead. Meeting is cancelled. I will be in hospital in half an hour.」

之後手機響聲不斷，我都沒接聽，一股勁跑進捷運。

公車到了榮總站，在醫院門外我看見一位skin head的年輕女生靠牆而立。她身型瘦、骨架很好、膚色細白、臉蛋緋紅、眼睛小小卻很美麗，我知道她是19。我認得照片中的她，但我沒有上前叫她，她也沒有留意路上的人，應該讓19靜一靜，我也想要自由和獨處。

鞋底踏過光涼地板照出身體的倒影淡淡，電梯門打開我來到病房二樓，那女孩的房間已經空出，接下去再走過幾間房，聽得見人哭泣，沉重地呼吸或細弱的談話聲。這世界好像一下子擁出好多灰暗又平常的畫面，我走到喵的房間，小龍上前扶住了我。

喵一下子拋出幾個問題，都問我心情如何？她知道也很難過，為什麼事情變成那樣等？還是美美先輕輕擁抱過我，這才召回了我喚散的心，重新站的像個活人。喵說要出院了，又輪到我朋友出事；小龍不知道說什麼好，也張手來擁抱我，喵來不及跳下床，伸手摸摸我的頭。我的朋友們，失去了又得到了。

喵兄姐替她辦好出院手續，我們四人先後走出病房，喵和美美在前，我和小龍在後，經過女孩子住過的房間我又探頭看了一遍，忽然感覺了那可能是澄的房間，的而且確，詢問檯前掛在牆上的病人名表，明明寫著那房間有一名字叫李澄兒，後面房間是任蓉蓉、然後是丘家嵐、再來是洗碧愉、最後是張三喵。澄和喵的房間剛好在走廊的一頭一尾，昨天我應該留意到，但竟沒察知身邊不停發生的任何事情。

此時，小龍留意得到我的情緒，微緊地握住我的手，我看一看病人名表旁邊的窗前，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擦過，澄家伯伯身邊的小男孩直向我方走來，他要去哪裡呢？我索性停下來看，小男孩跟兩位想必是澄家親友，以及一位醫生來到走廊盡頭，乘後面的電梯往下走。小龍小聲地在我耳邊說，他們應該去殮房吧。我回頭看小龍，臉一熱，霎時落下兩行淚。這一哭非同小可，朋友們費了不少功夫，才將心緒稍為平伏的我抬進他們的七人車上。

車子往喵家駛，我從車窗外看19正在樹影下走，俯身拾到我早晨遺落在日光裡的三葉草。交友區上有一個簽心遊戲，裡面有形形式式的圖案心意選擇，澄最喜歡簽三葉草，給19簽三葉草。我也是，少數喜歡親近她的女孩都是。

【第三天，黃昏六點正的機場裡】
我不淮喵和美美送機，因為喵的病剛轉好了。我不要她掛在網上，又不要她無端往外跑傷健康，就囑美美將喵綁在家裡，塞她白開水和安眠藥，「長不大」就有好覺睡去。

黃昏六點正的機場裡，我和小龍坐在大碼行李箱上以背向，等待我上機後她騎車回家，明早要上班。

【第三天，深夜十一時的澳門】
我連接好電源，打開電腦屏幕，「19留言：我7月25日出席葬禮，有什麼話想對澄說，告訴我」，我按打字鍵寫，「來生要跟深愛的人相遇，彼此適合，生活無憂」，我SEND出回覆，附上一片綠綠的三葉草。

19說她今天真的拾到一片三葉草，她想那是澄派天使送給她的。

19一定知道澄愛著她，她一定明白那愛。肉身之後，生之前。

初寫於2004.07.14
改寫於2016.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