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18 09:22:47非馬

非馬作品評論之二(劉強)

劉強 ﹕現代“兩比”藝術
—— 非 馬 詩 評 析


非馬在《我的詩路歷程》(1) 一文的結尾說﹕

    最近我的一本詩選《非馬集》在香港出版﹐有一位書評者注意到我結 合現代派與寫實派的企圖﹐想用現代主義的技巧來表達現實的社會與生活 。這確是我多年來一直努力的方向。我替自己懸了一個高遠的目標﹕“比現代更現代﹐比寫實更寫實”。至於能實現多少﹐只有看我自己今後的努力﹐以及讀者朋友們的鼓勵與鞭策了。

“比現代更現代﹐比寫實更寫實”﹗ 這是非馬替自己懸掛的一面現代詩美藝術的旗幟。 此旗迎風獵獵﹐威靈遠播。我把它稱作“現代兩比藝術”。它的目標﹐是要實現兩個超越﹕既超越現實﹐又超越現代。

這種現代“兩比”藝術﹐既是一家獨創﹐又代表了現代詩美藝術的一種發展方向。

一 ﹑ 兩全其美

1975 年﹐非馬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在風城》(2) 。詩集的出版﹐距 1957 年在 《公論報》發表《星群》相隔近二十年﹐非馬的心情難以形容。但出版後的反響﹐卻令他嚇了一跳。

《在風城》是由臺灣詩人白萩催生的﹐封面設計也是他作的。《笠》詩刊第 70 期( 1975年12月) 推出了《<在風城>的風聲》特輯﹐ 參加執筆的有詩人桓夫﹑ 趙迺定﹑林煥彰及李魁賢。他們對《在風城》毫無保留的讚譽與嘉許﹐給了非馬莫大的安慰與鼓勵 。 特別是林煥彰在文章的末尾說﹕

     … 我這裡所選出的十一首﹐是我特別喜歡的﹐比起洛夫的《魔歌 》來﹐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把非馬同當時的台灣詩壇“霸主”洛夫相提並論﹐加以比較﹐對詩壇無疑是一個沖擊﹐引起輿論波動。

《笠》詩刊以後的幾期﹐還陸續不斷地有詩人和讀者們的讀後感刊出﹐給予《在風城》相當不錯的評價。

這之前﹐非馬開始了英譯中文詩﹐並對用英文寫詩發生了興趣。

非馬拿到核工博士學位以後﹐開始大量在《笠》詩刊上譯介英美現代詩﹔同時﹐他自己也用英文創作詩。1971年他的兩首英文詩《夢與現實》和《在風城》被選入美國的英文詩選。

   1972年﹐白萩想爭取到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請非馬把他的詩翻譯出來。非馬英譯了白萩詩集《香頌》﹐它寫一對貧賤夫妻的日常生活﹐手法相當新﹐也寫得相當深刻。可惜﹐因其它原因白萩後來沒去成﹐在台灣用英漢對照方式﹐將《香頌》出了兩個版本。

1973年﹐非馬的英文詩《暴風雨前》和《哈佛廣場》﹐被收入另一本英文詩選。

這一年﹐非馬還英譯了 《笠詩選》 ﹐在《笠》詩刊發表。

非馬對中譯英文現代詩興趣很濃﹐而對英譯中文詩﹐則視若苦役。英文不是母語﹐當然是原因之一﹐但遇到中文詩裡有不成熟或毫無詩意的地方﹐該對照著翻呢﹐還是把它們改寫﹖這問題常困擾著他。非馬常說﹐翻譯是一面照妖鏡﹐許多在原文裡像模像樣的東西﹐常被照得原形畢露。不過﹐非馬在中﹑英詩的對譯中﹐有了充份的藝術比較﹐對他自己的詩創作大有好處﹐使他在現代詩美藝術上增益匪淺。

進入八十年代﹐非馬詩創作的“豐收季”到了。

1983年《非馬詩選》(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1984年《白馬集》(台北時報出版公司)和《非馬集》 (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出版﹐1985年非馬和別人的合集 《四人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1986年《篤篤有聲的馬蹄》(《笠》詩刊社)和《路》(台北爾雅出版社)出版。這是非馬詩創作的高產期﹐接連出版了六部詩集。 經過多年的探索﹐他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詩路。

非馬的現代“兩比”藝術﹐是他自己以前提出的現實與藝術“兩個至上”發展而來的。現代“兩比”藝術與“兩個至上”的提法﹐前者不僅準確一些﹐也要“前衛”一些。

非馬在一次講話(3) 中﹐說了這樣一段話﹕

    詩人的任務是用最少的文字﹐負載最多的意義﹐打進讀者的心頭最深處。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詩人必須是一個嚴肅的藝術工作者﹐他必須懂得如何去運用技巧﹐如何去選擇最有效的語言﹐創造最準確的意象﹐使寫出來的詩成為獨特的藝術品,這樣才有希望感動人。從這個角度看,我是絕對擁護“藝術至上”或“技巧至上”的論調的。

  但詩要感動人﹐特別是要感動許多人﹐必須與大多數人的共同生活經驗息息相關﹐同現實世界緊緊結合。詩人雖然不一定要成為大眾的代言人 ﹐但他必須能夠與同時代的人充份溝通﹐才能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關心些什麼﹐希望些什麼。更重要的﹐我認為一個有良知的現代詩人﹐必須積極參與生活﹐勇敢地正視社會現實﹐才有可能對他所處的社會與時代作忠實的批判與記錄。從這個角度看﹐我又是“現實至上”的擁護者。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種既擁護“藝術至上”又擁護“現實至上” 是一種矛盾。因為一般人不是擁護這一邊便是擁護那一邊﹐很少有兩邊都擁護的。即使有﹐也都是採取折衷的辦法﹐就是走中間路線﹐兩邊都擁護一點點﹐兩邊都不得罪。但我想中國現代詩需要的不是這種溫吞水的中庸之道。我覺得“藝術”同“現實”﹐與“科學”同“文學”一樣 ﹐都不是對立的東西。它們彼此之間並不衝突﹐反而是相輔相成的。我們可以要求一首詩有個非常現實的題材﹐同時又是一件完美無瑕的藝術品。把“現實”與 “藝術”都發揮到極致 ﹐兩者都達到“至上”的地步。

他接著還說﹕

   … 一個眼光銳利的文學工作者卻往往能夠穿過事物的表面﹐看進現實的核心。如果他同時又具有足夠的文學表達能力﹐把這種現實用藝術的手法﹐包括超現實的手法﹐完美地呈現出 來﹐那麼他的作品便有可能感動人。

   … 如果我們對文學採取類似上面所說的“藝術”與“現實”兩全其美的態度 ﹐很多矛盾便可迎刃而解。

非馬這裡說的“兩全其美”﹐即“把現實與藝術都發揮到極致”﹐這才是現代“兩比”藝術的本質精神。

二﹑植根現實﹐跳脫窠臼

非馬的現代“兩比”藝術﹐既具開放的現實主義精神﹐又具“現代”藝術特色﹐實現了二者的統一。讀兩首《黃河》﹐看看詩人是如何不囿于現實桎梏﹐而有所跳脫的。

  其一﹕

    溯
    夾泥沙而來的
    滾滾濁流
    你會找到
    地理書上說
    青海巴顏喀喇山

    但根據歷史書上
    血跡斑斑的記載
    這千年難得一清的河
    其實源自
    億萬個
    苦難氾濫的
    人類深沉的
    眼穴

  其二﹕

    把
    一個苦難
    兩個苦難
    百十個苦難
    億萬個苦難
    一古腦兒傾入
    這古老的河

    讓它渾濁
    讓它氾濫
    讓它在午夜與黎明間
    遼闊的枕面版圖上
    改道又改道
    改道又改道

黃河﹐是中華民族的血淚和苦難彙聚的河﹗兩首《黃河》﹐大氣磅礡﹐意象雄渾﹐根植社會現實﹐當屬民族史詩之列。

前一首溯‘源’﹐後一首析‘流’。 前一首﹐用地理書上的‘源’和歷史書上的‘源’﹐兩相比較﹐得出詩人的獨特發現。詩人發現被俗常目光埋葬了的詩意﹕“這千年難得一清的河/其實源自/億萬個/苦難氾濫的/人類深沉的/眼穴”﹗這就跳出了“實象”的河﹐不落于一般寫黃河(甚至包括“母親”意象)的舊窠臼﹐而進入了“靈”的層次﹕人類苦難歷史之“河”﹐出虛”﹐肉眼不可見。原來﹐“苦難”之“源”﹐是“人為”(“眼穴”意象)的﹐歷史上各種腐朽罪惡的專制制度造成的。

後一首﹐則突出剖析“苦難”之“流”。不僅用數量類壘法營造意象﹕苦難頻頻加重﹔更以“改道又改道”的意象疊加﹐強調對“苦難”實行“改道”的苦難﹗“苦難”一再加碼﹐而“改道”卻不改其“轍”﹕只是重複歷史的回頭路﹗詩人不流于狀寫現實之表象﹐而是于此深化﹑提昇了“現實”。詩人針砭的鋒芒所及﹐絕不是消極的怨恨﹐而是積極入世的﹐看得出寄希望于“臥薪嘗膽”﹐奮發圖強﹐真正找到滌“濁”出“清”的道路﹗

“改道又改道”的意象﹐緊扣歷史和現實﹐令人深思﹗ 有人認為非馬的詩創造屬於現實主義主潮﹐更有人認為非馬多用現代派手法﹐對現實主義有較多超越。安晨先生在《非馬自選集》(4) 卷首文章中認為﹐非馬是“寫實的現代派﹐現代的寫實派”。 他說﹕

     如果說注重詩的社會性和現實性的非馬屬於“寫實派”﹐那麼同樣注重詩的藝術技巧的非馬則屬於“現代派”。他努力用現代主義手法來描寫現實生活﹐ 因而他的詩作既避免了寫實派易犯的淺顯直露﹑淡而無味的毛病 ﹐也避免了現代派易犯的晦澀艱辛﹑無病呻吟的弊端。

安晨先生的意見大致不錯﹐非馬是傳統和現代結合型的詩人﹕既承繼現實主義積極入世的傳統﹐又用現代藝術超越舊的現實主義的窠臼。其實﹐對於非馬我們大可不必談什麼主義﹐也大可不必拉什麼派別。非馬的詩創造是一種獨立現象﹐即“非馬現象”。非馬自己的現代“兩比”藝術﹐便作了很好的概括。非馬的詩創造﹐極具一種對中國傳統新詩的變革精神和創造性的繼承性﹔又極具時代和社會現實的深邃性﹐深入到時代和社會現實的最深層次。非馬的詩創造與現實﹑歷史和人生是不可分割的﹐藝術價值與社會價值是不可分割的。它們成為海外華人赤子一種文化心態和美學趣味的典型體現。非馬的詩創造作為一種高層文化現象﹐無疑對民族的精神文化有所提昇。它們是人的自我意識與歷史自覺的深刻感應和融合﹐凝聚了現代人歷史的使命感和時代的責任感。

現實﹐是詩的宇宙。非馬的詩關注現實﹐ 針砭時弊﹔但對於非馬而言 ﹐這顯然是不夠的。 非馬的詩不泥滯現實﹐ 卻超越現實且昇華現實﹐並給現實以另一種完美的塑造 。

詩與現實的問題﹐是關係到中國詩的發展的根本問題﹐並且決定中國詩的發展方向 。但是﹐詩與現實的問題﹐在中國尚未得到妥善的解決。

非馬的詩創造﹐運用現代“兩比”藝術﹐將詩與現實的問題解決得比較好﹕

(一)從根本上說﹐詩植根現實土壤﹐與現實緊密聯繫﹐卻又不停留於“再現” 現實﹐而力求對現實有新的發現和“表現”或者“隱現”﹔

(二)因為對現實生活有最敏銳的投入﹐又具一種開放的眼光﹐詩人對人類現實 生存狀態有多元的﹑深層的思索和開掘﹔

(三)把歷史的使命感和時代的責任感注入“自我”表現﹐使自我成為“時代的自我”和“開放的自我”﹔

(四)詩寫現實不是依照現實的時空順序﹐而是從內心視角出發﹐將心靈的震顫和情緒的波動超時空地展現出來﹔

(五)擁有批判的人格精神﹐面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沉思與拷問﹐也拷問這個世俗社會﹐展現探尋生命底蘊﹑求索人生真諦的心靈運行軌跡﹔

(六)運思方式虛實結合而又出“虛”﹐以“虛觀”審視社會事象和自然物象﹐ 因為具象的“實”而獲得現實感﹐又因為意象營造出“虛”而引發自由想象﹐靈魂翱翔于超現實的時空。

三﹑現代藝術的“轉型”

先讀一首小詩﹐《磚》﹕

疊羅漢
看牆外面
是什麼

三行詩﹐微型。出“虛”﹐留下大空白。

非馬對我說﹕

  不知為什麼﹐我總把這首詩當成一首不斷生長的詩。對牆內的磚來說﹐ 為了看外面﹐只好拼命往上疊羅漢﹐但牆也因此越堆越高﹐於是為了看外面﹐ 只好更拼命往上疊羅漢。永無止息。這大概就是生命的意義吧﹖

仔細一琢磨﹐這詩的確有“動感”。讀出“生命的意義”﹐已是不囿于“實”了。但我于詩的“空白”中﹐讀 出一種“磚”的精神﹐實乃一種大人格精 神。 不滿足于牆內的狹小地界﹐外面的大千世界﹑廣闊天地極富魅力。 “磚”﹐企盼登高望遠﹐渴求新的發現。

不止這些。此詩體現詩人一種銳利目光﹐總在最前沿搜索。他富有一種“大入世”精神﹐絕不甘落後﹑停滯﹐而是恆久地攀登﹐不斷地“疊羅漢”﹐拼盡全力。

詩人最善於發現﹑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和典型瞬間﹐並使之昇華。 詩的多義性﹐態式不固定﹐中間變量大﹐不受時空限制。 這﹐應是現代藝術的一種集中展現。 非馬曾用兩句話來概括詩的“ 現代”意義。 他說 ﹕現代詩是“生長的詩”﹐不斷生長新的涵義﹐這 ﹐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 。 他又說 ﹕現代詩是“演出的詩”﹐留給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他說﹕

    我常引用美國詩人威廉斯一首叫《場景》的詩﹐來說明我對現代詩的 一點看法。一首成功的現代詩﹐應該留給讀者足夠的想像空間。詩人的任 務﹐只是提供讀者一個場景﹐一座舞台﹐讓讀者憑著各自的背景與經驗﹐去想像﹐去補充﹐去完成。這樣的詩是活的﹐不斷生長的﹐因為我們的經驗﹐每人不同﹐每天每時每刻不同。《有一句話》這首詩﹐多多少少帶有《場景》的影子。可算是一首“演出”的詩。

非馬的詩作《有一句話》﹐是 這樣寫的 ﹕

    有一句話
    想對花說
    卻遲遲沒有出口
    在我窗前
    她用盛開的生命
    為我帶來春天

    今天早晨
    感激溫潤的我
    終於鼓足勇氣
    對含露脈脈的她說
    你真…

斜側裡卻閃出一把利剪
    把她同我的話
    一齊攔腰剪斷

這的確是一首“演出”的詩﹐讀者有足夠的想像空間去想像。每個人可憑著詩中 所創造的場景﹐依各自不同的品性和經驗﹐去進行二度創作。

這首詩有讀成“愛情的破滅”的﹔有讀成“美好事物易損”的…中間變量較大﹐似乎都可以講得通。 非馬為此詩寫過一篇同題文章﹐說﹕

    究竟是什麼樣的心理﹐使人們吝于說別人的好話﹖是嫉妒﹐ 怕他比自己更出名﹖更受歡迎﹖…

非馬從另一個層面剖析一種社會心態﹕不僅有人害怕別人說自己的壞話﹐還害怕說別人的好話。社會上有一種人﹐總怕好死了別人。一種極端狹隘的自私心理作祟。因此﹐好話沒說出口就給掐斷 ﹐ 或說出時已經太遲了 。 詩的這種心態分析﹐鞭闢入裡。這就不流于對“場景”的演繹淺表化﹐而是把“場景”的現實層深刻化了。

我們還可追溯一下﹕這種病態心理是怎樣造成的呢﹖

這就得歸咎于一種封閉﹑專制的社會現象 ──儘管它只是一種殘存的惡勢力﹐但也形成一種無形的禁錮﹐對人的心靈和個性的禁錮。人們總是噤若寒蟬﹐面面相覷﹐社會的冷漠﹑陰暗面便擴大了。

非馬以他的詩現身說法﹐對這種社會狀況實行抗爭﹐反其道而行之。

非馬諸多詩作的內涵﹐在兩個方面各顯千秋﹕

一方面﹐盡力發現和謳歌生活中的美麗﹔ 另一方面﹐大膽揭露和鞭笞生活中的醜惡。 由此構成他的詩的現代藝術的深刻性。非馬是一個滿懷熱忱創造美的詩人﹐又是一個毫不留情鞭笞醜惡的詩人﹗

以上只是對非馬詩創造的現代藝術作些例舉。

總體來看﹐非馬的詩創造實現了現代藝術對傳統藝術的轉型﹐而這種轉型是根本性的﹕

一是審美意識和藝術思維的轉型 ﹐即由“實觀”(傳統的“物觀” )向“虛觀”轉型。這代表著整個詩美藝術的根本轉型﹐開始真正實現這種轉型的詩人並不多﹐非馬在審美意識和藝術思維方式上是超前性的﹔

二是象現藝術的轉型﹐由傳統的“實象”藝術轉向“意象”(及靈象)藝術的過程中﹐非馬的意象(及靈象)藝術是一種“遠距離”藝術。

非馬詩所創造的這兩個方面的轉型﹐還將分章論述﹐此處從簡。

  四﹑大入世﹐大出世

非馬所倡導並實踐的現代“兩比”藝術﹐為什麼能夠“兩比” ﹖能夠兩相 超越 ﹖ 這是因為非馬融匯了“大入世﹐大出世”的藝術精神與人格精 神。

請讀《春》﹕

    起初只是怯怯的
    稀疏的兩三滴
    試探著把腳
    伸向依然冰凍的地面
    然後大粒大粒地
    春雨
    沿著街道﹐漫過原野
    捶打著門窗﹐搖撼著樹木
    吼著﹐叫著
    向敵人潰退的方向
    千軍萬馬掃蕩過去

    於是我們知道
    冬天是過去了
    苦難的日子是過去了
    所有捏緊的拳頭都鬆開來
    熱情地相握
    所有咬緊的嘴脣都綻出
    一朵朵微笑
    萬紫千紅呈現給這世界

《春》﹐便創造了一種“大入世”的精神。

“春”的意象﹐是一種“大入世”精神的意象。此詩似實卻仍然出虛﹐虛實相生。它寫出春的“大入世”的大過程﹕由封閉而開放﹐由微弱而磅礡──展現出春的氣勢浩大無比﹐壓倒一切﹐戰無不勝。然後﹐抵達“大出世”的境界。

  “春”﹐具一種大無畏的力量﹐是一種生命的偉力﹐也是一種崇高人格精神的釋放和弘揚。

《春》﹐涵融的意蘊十分豐富﹕它是想像﹐是憧憬﹐是美﹐是愛 ﹐是誕生﹐ 是繁華 ﹐ 是原子核裂變﹗

《春》﹐同時 表現為一種“大出世”的精神。春﹐對於宇宙﹑對於人類﹐只有奉獻和給予﹕“所有咬緊的嘴脣都綻出/一朵朵微笑/萬紫千紅呈獻給這世界”。

春﹐絕不索取﹗

我喜歡這首詩的大氣磅礡﹗

我曾經寫過﹕“詩不在於歌頌或披露﹐詩是發現。”那是針對非馬說的“我覺得詩人不必湊熱鬧去歌頌光明﹐而應該是披露黑暗。”後來﹐非馬致信于我﹐很謙和地說﹕“我那時候大概是有感于太多詩人熱衷于歌功頌德﹐才那樣說的吧﹖”其實﹐非馬並沒說錯。非馬說這個話是基於一種宏觀原因﹐他說﹕“這種對人類社會進步有絕對必要的工作﹐值得有抱負有膽識的詩人去從事。”(5) 非馬的詩創造所考慮的是﹕對人類社會進步有絕對必要﹗這是詩人的一種“大入世”精神。他的詩創造﹐是從社會和歷史的進程出發﹐ 實現對現實的超越和提昇﹔他反對“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那當然也是一種“入世” ﹐但卻是儒家文化的“小入”﹐不是“大入”。詩不是醫生開處方﹐對症下藥。詩並非是完全不講功利﹐詩所追求的是大功利﹕拯救靈魂﹐塑造靈魂﹐釋放富有創造力的靈性﹗人類社會的進步﹐創造力的開發﹐歷史的發展﹐在於人類靈魂的提昇和靈性的釋放。

非馬詩創造的現代“兩比”藝術﹐所荷懷的便是這樣一種大抱負 ﹗ 他便具有這樣的大膽識﹗

讀他的詩作《羅網》﹐會有很深的感觸──請不要只是把它看作一般的諷刺詩﹐它 是救正一種目下的世風﹔或者﹐更嚴肅些說﹐是在療救一個瀕于腐敗的社會。

    一個張得大大的嘴巴
    是一個圓睜的網眼
    許多個張得大大的嘴巴
     用綿綿的饞涎編結
    便成了
    疏而不漏的天羅地網


    咀嚼聲中
    珍禽異獸紛紛絕種
    咀嚼聲中
    仿彿有嘴巴在問
    吃下了那麼多補品的人類
    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這種披露是十分深刻的﹐是絕對應該令人驚醒的﹗

這種披露首先是詩人的發現﹐非同尋常的發現﹕人的嘴巴是“網眼”﹐許多張得大大的嘴巴﹐編結成饞涎的天羅地網﹐它能吃盡一切──“珍禽異獸紛紛絕種”﹐最後便是“吃人”﹗其實﹐那種種吃珍禽異獸﹑山珍海味的吃吃喝喝﹐本質就是“吃人”﹗那都是民脂民膏﹐民眾的血肉換來的呀﹗

讀《羅網》﹐讀出一種很殘酷的意象﹕“吃”是很殘酷的﹗

“羅網”﹐不是別的﹐是“吃人”的羅網﹗

《羅網》所營造的是一個“吃人”的意象。魯迅先生最先披露﹐黑暗的封建專制制度“吃人”﹗看來﹐已經不只是如此﹔人的嘴巴也“吃人”﹗吃吃喝喝的社會風氣﹐便是佈設“吃人”的天羅地網。

人們啊﹐當你在吃吃喝喝的時候﹐你會想到自己是在做什麼嗎﹖請一讀《羅網》﹐ 想想好了。你還敢下箸﹐照吃不誤嗎﹖

詩的反腐敗意蘊﹑音響﹐繚繞弦外。

《羅網》一詩張力極大﹐力抵千鈞。可是﹐詩的末二句 ﹕“吃下 了那麼多補品的人類/究竟是個什麼滋味”﹖筆觸似乎很輕﹐稍稍一挑。這便是一種大意象技巧﹕“重入輕出”──詩人的一種大法﹐銜重創的抨擊﹑深闢的鞭笞于輕鬆的揶揄裡﹐令人低迴不已。

詩壇一般都認為﹐非馬是一位積極入世的詩人﹐肩負著很重的社會使命感。非馬善于用自己的詩(包括諷諭味極濃的)干預社會﹐關懷社會。非馬說過 (6) ﹕

    今天詩人的主要任務﹐是使這一代的人在歷史的鏡子裡﹐看清自己的面目﹐ 而只有投身社會﹐成為其中的一員﹐才能感覺到時代的呼吸。

他並且還認為﹕

    今天一個有抱負的詩人﹐不可能再躲到陰暗的咖啡室裡去找靈感。他必須到太陽底下去同大眾一起流血流汗﹐他必須成為社會有用的一員﹐然後才可能寫出有血有肉的作品﹐才有可能對他所生活的社會及時代作忠實批判與記錄。

     非馬的詩創造﹐對社會現實有極強烈的參與感﹐時代意識十分濃厚。然而﹐非馬做詩與做人的積極入世﹐是取一種“大入大出”的超越姿態。他絕不拘役于迂執﹐絕不是個迂夫子。從他的詩創造看﹐他的“大入大出”是統一的﹐相輔相成的﹐既是取一種“大入世”的積極生活態度﹐憂國傷時﹐關懷民族命運﹐提昇民族精神﹔他的人格精神和藝術精神的另一個方面則是﹕做一個真實的﹑有熱情的人﹐做一個內心美﹑厭惡做假的人﹐做一個面對金錢和物質誘惑“仰天長嘯”的人。他以一個“從冰雪裡來的生命”﹐“不存戒心/把最鮮嫩最脆弱的花蕊/五彩繽紛地/向世界開放”﹗ ( 《 四 季 ‧ 春 》 ) 他是個洗盡鉛華﹐甩脫榮利﹐得到精神上的清涼﹑開闊與超拔的詩人 。

且一讀《功夫茶》﹕

    一仰而盡
    三十多年的苦澀
    不堪細啜

    您卻笑著說
    好茶
    該慢慢品嘗

這首小詩﹐展現非馬對社會現實一種“大入大出”精神 ﹗

“功夫茶”是一個意象﹐一個完整的“大入世﹐大出世”的意象。

此一意象為非馬所獨創。前一節側重寫“大入世”﹕人世間的疾苦﹑辛酸﹐一仰脖而飲盡。心苦﹑情苦﹐而膽豪志堅﹐不顧及榮利﹐不計較得失。對入世有極大抱負﹐雖飽經滄桑﹐累歷挫折﹐卻並不消沉。後一節更妙﹐創新一種“大出世”精神﹕精神上清涼﹑幽靜﹑豁達大度。三十多年入世有為的生活﹐提供性靈上對自由適意的要求﹐人們在奔勞競逐之餘﹐得到精神上的解脫﹐超然于榮辱名利之外。“功夫茶”的“大出世”精神﹐正在於心胸豁達開朗﹐飄逸灑脫。

看人間﹐真正的“功夫”是什麼 ﹖《功夫茶》隱藏一種機鋒﹕奔走競逐並非造福人類的良方﹐而唯有大家都看淡名利﹐捐棄私慾﹐做自己份內應做可做的事﹐奉獻愛心﹐豁出一己﹐放棄征逐和傾軋﹐才能使人間真正地寬朗和平﹐每個人都能成為宇宙大自然快樂安祥的一分子 。

喝喝“功夫茶”﹐實乃一種品性陶冶﹕超脫眼前現實的小功利﹐ 否泰窮通﹐飄瀟自然--品嘗淡泊﹑豁達﹑適意的人生滋味﹐洗滌被塵俗浸染的一顆靈心。


注﹕ (1) 《我的詩路歷程》﹐ 載 《華文文學 》 總 15期 ,1990年 12月 。
(2)《笠》詩刊社出版﹐ 台北 ﹐1975年 9月 。
(3)《中國現代詩的動向》, 載 《 文季 》 2卷 2期 ﹐1984年 7月。
(4) 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3年10月。
(5) 非馬與許達然《詩的對話》﹐《笠》詩刊128期。
(6) 《略談現代詩》--在芝加哥中國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載 《笠》 詩刊80期 。

( 本文為2000年12月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劉強著 《非馬詩創造 》中的一章 )

作者小傳﹕
劉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株洲市文聯副主席。著述有詩論集《詩的靈性》﹑詩人論專著《孔孚論》和長篇小說《孽變》﹑《紅街綠巷》及隨筆散文集《走山走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