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縫中的詩種
萌芽,必須先有種子。
我的詩種撒得很早很偶然。大概是在村塾裡念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吧,那年夏天廣東大旱,河流乾涸,土地龜裂,稻禾枯死,又紅又大的太陽每天從早到晚毒毒地罩在頭頂上,烤得人畜草木黃黃徨徨。祈神拜佛的儀典不斷,雨就是不下來。
我們的村塾設在祠堂裡,學生不多,由一位受過新式教育的「全能」老師執教,學費是每人幾斤白米。這位老師雖是外地人,這時也同舟共濟,神情肅穆地要大家寫一篇求雨的作文,並特別交待,一定要寫得虔誠,才會靈驗。我虔誠地寫了繳上去,第二天到學校一看,牆上高高地貼了一首新詩,邊上赫然是我的名字。原來是老師一時興起,大筆一揮為我改成分行。我還清楚記得它的最後三行﹕「雨啊/快快下來/救救萬萬生靈!」
本來我在班上一向成績不錯,作文被貼牆示範這不是第一次。只是這一次恰好被我那位從南洋返鄉度假的伯父看到了,並大加贊賞。每當有客來訪,伯父一面撮吸著名貴的鼻煙,一面朗朗背誦我的這首『杰作』,並當眾誇獎。
那時候,我的伯父在我們小孩子的心目中,是一尊令人敬畏的神。不僅僅因為他赤手空拳帶領幾個弟弟在南洋開創出一番頗為像樣的事業,更因為他析理明確,做事果斷,思想開放,雖然沒受過多少學校教育,在鄉下卻享有一言九鼎的崇高地位。
就這樣,新詩的種子,在無意間被撒落在我的心田上。但它的萌芽,卻在多年後的台北。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嚮往手拿丁字尺身穿藍色工裝、建設新中國的工程師。總之,初中一畢業,我便一心一意考上台北工專,念機械工程。開始時還新鮮,不久便發現,成長中的心靈亟需理工之外的東西滋潤,便同一位志同道合的同學,在學校裡創辦了一本叫《晨曦》的文藝刊物。從拉稿編排插圖寫鋼板到油印裝釘分發都一手包辦。稿源極端有限,每一期十之八九的篇幅都得自己動手用各種筆名寫各種不同體裁及題材的東西去填滿。在少數的幾個作者當中,有一位筆名叫『莊妻』的,是高我兩三屆的同學,頗有詩人氣質,常在報紙副刊上發表新詩。每次看他領到稿費時的得意相,常使我羨煞,便也跟著寫起新詩來。而他也經常給我鼓勵,見面時總要用他那口台灣腔的普通話問我寫書(他常『詩』、『書』不分)了沒有?好像也就在那個時候,徐志摩的詩撞進了我的世界。我每天捧著他的詩集,邊背誦邊模仿,寫了不少音韻鏗鏘的徐體詩。下面這首題目叫『山邊』的詩,用「達因」的筆名發表在當時的《中央日報》副刊上,發黃的剪報現在還夾在我的日記本裡﹕
我在山邊遇見一個小孩,
——一個會哭會笑的小孩!
淚珠才從他聖潔的雙頰滾過,
甜美的花朵就在他臉上綻開。
最純潔的是這小孩晶瑩的眼淚;
說真美也只這未裝飾的臉才配!
造物者的意旨我似乎已懂,
為這無邪的天真我深深感動。
我深情地注視著他許久許久,
溫暖的慰藉流遍在我心頭。
感激的淚水迷濛了我的雙眼,
再看時,小孩的蹤影已不見!
就這樣,從《晨曦》到報紙副刊到文藝刊物到詩刊,我的詩開始冒出芽來。直到今天,它似乎還在那裡不斷地一點點往上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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