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16 02:16:02徐小意

十年:月之暗面

凌晨兩點,夜色深濃,像是在街上打翻了全世界的黑色墨水,月亮隱身在厚重的雲層之下,在人們肉眼無法企及之處,龐大的天體像沈默的齒輪循著某種規律運行,或許宇宙之間並非沈默無聲,而是人類的耳朵所能聽見的音域過於狹窄。

男人熟睡著,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快速的轉動著,他正做著夢,但是那夢又過於真實。

在和E交往滿十年的那一天,他撥了通電話給她,他忐忑不安地按下快速鍵,發汗的手幾乎連手機都快要握不住,熟悉的嘟嘟聲之後,傳來過份熟悉的那個雀躍的聲音:「嗨。」

他嘴唇微微張著,想說些什麼。

「喂?幹嘛不說話?」

這十年來的點點滴滴像快轉的影片在他的腦海裡不斷迴旋,十年是過於長久了,以致於無論是快樂或悲傷的回憶都像被防腐處理過,雖然栩栩如生卻隱約散發一股福馬林的藥味,淹漬的鮮果已不復現摘的美味多汁。

「我要結婚了。」他的喉嚨裡還有苦澀的菸味,聲音乾乾的。

「哈哈,你這是在跟我求婚嗎?」

「不是。」

「別鬧了!說啊說啊,你想看我穿什麼樣子的禮服?」她聽起來很快樂,曾經他是那麼希望她快樂,如今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我是說真的,我要結婚了,那個人你不認識,我也才跟她交往三個月。」不顧喉嚨裡的苦澀,他又點了一支菸。

「… …。」電話那頭沈默了起來,彷彿整支電話突然被丟進了深海。

「對不起,妳罵我好不好?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很想跟她結婚,可是我沒有不愛妳,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對不起…。」

「你真的以為說對不起就可以解決…解決…解決這一切?」她的聲音瞬間冰冷,像銳利的冰柱劈開他的心。
「對不起,我現在也只能跟你說對不起… …。」菸味又苦又鹹,他的雙眼因為流過太多眼淚已經腫得快要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

遠處的她深深的、深深的吸了好幾口氣,他心跳不止,以為她也把那鹹鹹苦苦的味道吞了進去。

良久的沈默之後(他以為她會持續無言的抗爭,而他會抱著手機睡著,可他不敢掛掉電話),她咬牙切齒地迸出一句:「你為什麼不去死如果你真的覺得很抱歉的話?」然後沒了聲音。

她按掉電話了。

再撥過去已經轉成語音信箱,他明白那是她最惡毒的詛咒,她會擬定各種讓他出糗的復仇計畫、她會算計用什麼方式讓他在物質和心裡都損失最多、她會策劃半夜燒了他的車、或者毀掉他珍藏的數千片CD,她會淚流滿面想讓兩個人一起死了算… …;他太瞭解她,他明白最終她不會鬧場、不會試圖挽回,他更明白現在她的心有多痛。他想像E會用什麼角度來詮釋生命中的突發事件,E時常覺得人生很荒謬,就像卡夫卡筆下沒頭沒腦的審判,這個事件想必會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某個三流作家寫糟了?

不是這樣的,親愛的E,妳一定是一流作家鍾愛的角色,因為只有不入流的作家才會不斷重複樣板僵化的快樂圓滿大結局。

他在渾渾噩噩之中籌備結婚相關事項,下聘、喜餅、婚紗照、婚宴…結婚的過程比他想像的繁瑣多了,他確知他愛著那甜美嬌媚的未婚妻,可為何她的面貌總是模糊不清,沒有照片他就想不起來她的長相,沒有手上那張喜帖他就遺忘她的名字;他覺得是因為和E最後那通電話耗盡他的力氣,只覺得累,趕快結婚,就可以趕快結束這一切。

結婚那天,E果然沒有出現,可是當他站在神父旁邊,看著向他緩緩走來的娉婷身影,他忽然不可遏止地哭了,觀禮席上的親友們都像紙娃娃一般沒有表情,只有他的新娘臉上掛著燦爛的幸福微笑,那個微笑跟初識的E多麼相像!

原來他愛上的,不過是逝去的幻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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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驚醒,枕頭上濕了一片,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身邊的她背對著他,依然熟睡,他懷念地看著那個背影,搖搖她的肩膀,她翻了個身面對他,他笑著正要開口說:「E啊…我剛剛啊…。」

然後再驚醒一次,雞皮疙瘩竄了起來。

眼前是夢中那個美麗的新娘,她喃喃地說著夢話,還熟睡著,而男人卻怎麼再也睡不著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深夜寧靜的街道空無一人,連隻流浪狗的身影也不見。

他走出房間,環視著沐浴在月光下的客廳、廚房、書房,前天兩人去清庭買回來的設計師沙發組安然地佔據客廳中央的位置,他的Travel mate閃著銀色的光芒,半開放的廚房牆上貼滿很地中海風情的湛藍磁磚,他知道他用慣的馬克杯放在飲水機旁邊,飲水機旁的洗碗槽裡,Georg Jensen的銀製餐具在那兒滴著水。

這是他們兩人花了十年一點一滴打造出來的家。

他頹然地跌進沙發,在那個夢之後,眼前的生活像是換了天線之後的電視機,刷地一聲突然一切都變得太過清晰因而令人喪氣,這之前的十年像是低解析度的數位相片,粗糙的粒子模糊整個畫面,在凌晨天未亮的黑暗中,他發現和E在一起的十年竟然這麼完整地封存在心底。

這一刻,他寧願捨棄眼前舒適的生活和E重新開始,但是在他結婚之後,他漸漸失去跟她有關的一切,或者,該說是E刻意地遠離可以聽見關於他的任何地方,遁逃得太遠,彷彿她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消失了,明明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啊,為什麼再也沒見過她、也沒聽過關於她的事情?難道跟E在一起那十年才是一場夢?再也不會有兩個十年可以供他揮霍,他曾經那麼希望跟E度過人生所有的春夏秋冬,為什麼那時候他就這麼鬼迷心竅地放下他們這十年所珍惜所努力的一切?或者,眼前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夢?那E和新娘,那個是夢?

那,什麼時候才能再度從夢裡醒來?

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雞啼,月亮又隱進雲層裡,現在到底幾點他不想知道。他明白當清晨的陽光盈滿室內的時候,一切的後悔與如果都只是枉然,那些在夜間朦朧不清的形體物事,將會在陽光接觸的那一刻開始凝固成牢不可破的真實,他躺倒在沙發上想再睡一覺,或許醒來看見的,會是這十年來,那未曾一時一刻被他淡忘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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