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7 23:53:00徐小意

髮妻



烏雲遮蔽了月亮,少了清朗的月光,深深的夜看起來更黑,那種感覺像是眼前突然降下一層黑色的簾幕,才發現原來黑暗會有層次,一層一層的、鬼鬼祟祟地,夜的黑像某種濃濁的氣味籠罩著入睡的城市,會讓人錯覺那黑暗將化為具體的雲氣鑽進無人的街道,預言著明日的不幸與厄運。

鍵盤聲喀噠喀噠響個不停,他沒注意到月亮已經隱身,窗外的庭院裡影影綽綽,植物巨大的身影投影在白色的圍牆上,像個愛跳舞的不祥的小丑。

他盯著電腦螢幕,右下角的小時鐘顯示是凌晨一點,單調的鍵盤聲攙進微弱的腳步聲,一抬頭,他的妻蒼白的臉孔上幾分驚惶,扶著他書桌的邊沿看著他。

「怎麼啦?」他溫柔地、低聲地問。

「我做了個惡夢,醒過來發現你不在……。」她伸出手玩他的頭髮。

「怎麼又做惡夢?」他微笑,握住她的手,微微出汗的手心有點冷。

「我不知道……我夢見你死了,怎麼叫你都醒不過來,你的身體好冰……我好害怕…….。」說著說著,她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笨蛋,這有什麼好哭的,我人不是好好在這裡?」他拍拍她的肩膀,抽出一張面紙幫她擦眼淚。

「嗯,可是我醒過來你不在身邊,我還以為我做的夢是真的,那個夢好真實好真實喔,好可怕。你知道我以為你就睡在我身邊,但是我要握你的手卻發現床那一邊根本沒有人,我以為我還在夢裡,以為我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她捏著面紙,邊哭邊說話。

「傻瓜,夢跟現實是相反的,妳夢到我死掉,其實是妳減壽給我妳知不知道?」他站起來,輕輕抱著她。

「真的嗎?那你會活很久囉?我老是夢見你死掉咧!可怕的。」他破涕為笑,在他懷中好像很有安全感似地。

「嗯,我會活很久很久直到妳不再需要我。」他一陣鼻酸。

「幹麼講這種話?好恐怖耶。」她看起來好像又要哭出來了,睡眠的蒙昧還在,夢跟現實之間悠悠晃晃,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無從分辨。

「好,當我沒講過,我們反正會一直在一起,不要哭囉。」
「你突然這麼溫柔,真是嚇死我了。」她開心地笑了。

「我一直都是這樣啊。」他看著她的笑臉,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哭出來,如果他們之間非得有人要流淚,也不可以是他,流著眼淚的時候是沒有辦法安慰另一個人的。

「我覺得你不開心,是因為報告想不出來嗎?」她盯著他的臉,又開始擔心了。

「沒有,妳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開心。」

「哈哈,是因為看見我的關係吧?」

「嗯,對啊。」

「騙人騙人,你一定是報告快寫完了才開心的。」

「都可以,妳說什麼都是。」

「你幹麼這麼溫柔?怪怪的喔你,該不會是網路上認識了什麼辣妹吧?」剛剛做夢的陰影似乎完全消散,她作勢要看他的螢幕。

「給妳看,哪有什麼辣妹,無聊耶妳。」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不要哽咽。

「好啦!你辛苦了,這麼多事情要做,那我不吵你囉,我要去睡了。」她摸摸他的頭。

「要睡了喔?不喝個牛奶嗎?我泡給妳喝好不好?還是再跟我講講話?不怕又做惡夢嗎?我的報告快弄完了,妳可以留在這邊陪我打報告啊。」他有點慌,握住她的手。

「你真的怪怪的耶,」她笑笑:「可是我好睏喔,可以讓我去睡了嗎?」

他放掉她的手,裝出一個微笑:「好,妳要等我喔,我快弄好了,等一下就去睡。」

「哈,我能去哪啊?你在想什麼啊?」她對他揮揮手:「我要去睡了喔,明天下班我們要去看電影喔!」

「好,晚安。」

「晚安。」離開書房前,她給了她一個微笑。


他看著她離開,他呆坐在電腦桌前,聽著腳步聲遠離。

突然這世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風的聲音、樹枝擺動的聲音、遠方狗吠的聲音、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以及所有成千上萬窸窸窣窣的屬於活著的世界的聲音,全都消失了,他的耳朵只聽得見那小小的腳步聲消失在臥室。

再也無法忍受似地,他站起來衝向臥室。

臥室裡白色的窗簾擺動著,床上凌亂的被褥依然是他早晨起來的模樣,屬於妻的那股沐浴乳與洗衣精混雜的香味早就不在。

他撳下開關打開臥房的燈,他打開衣櫥把所有掛著的衣服丟到床上,他打開每一個抽屜,掀開床罩,沒有,什麼都沒有,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又都回來,顯得這冷清清的房間更加寂靜。

他想起那一個晚上在醫院的太平間看見妻,那雙手多麼冰冷僵硬,躺在那邊的那具青紫的軀體是他的妻嗎?為什麼一個活生生會笑會哭會撒嬌會跟他吵架會說兩個人要一起活到很老很老然後兩個人一起死掉的那個女人就這樣走掉了?那天他們說好要一起去看電影,後來他再也不進電影院了,兩個人約好要看的電影他租了DVD回家,或許妻也在看著吧。

他要的生活多麼簡單,但又多麼難。

這世界最不幸的事情之一就是死人的時間是停止的,活著的人卻必須不斷地向前進,這麼多年來妻不時地出現,卻從來沒發現他的白髮越來越多,他菸抽的越來越兇,他可以跟她聊天,但是她從來不會記得任何事情,她永遠都在跟他說明天要一起去看電影,明天一直來一直來,但是他握緊的手裡從此以後都是空的。

他點起了菸,臥室盈滿了菸味,沒有人會跟他抗議,沒有人。

他起身,走回書房,明天,明天要待到多晚呢?他一邊敲著鍵盤一邊想。

而窗外的夜,仍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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