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11 11:48:48Chris L.

眼淚/痛覺

我並不是到最後一刻才知道的。
從發現這輛沒打燈號的銀色休旅車正往右靠時,我就知道完了。直覺的知道,他不會煞車的。
躲不掉。
時速三十摩擦地面飛行,我終究不是鐵鑄的身體。

結束大英盃摘下冠軍,我深夜回到台中,蹺一整天課。主要是為了羽绒衣和一顆害我痛不欲生的牙齒。看完牙醫回程路上,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前一晚欣燕學姊才告誡過我騎車要小心,不要像小強學姊一樣摔車,留下遺憾。

我從粗糙的柏油路面站起,破口大罵。那人下車掏錢給我,我說你以為這樣賠償得了我的損失嗎?
突然想到小強學姊腳上那塊大疤,我哭了,我哭著說,你會害我不能打球!
他說他可以載我去包紮傷口,我說,我才不要你載。
沒有痛覺。我只覺得原來好好的一切碎成片片了,我知道我趕不回台北了,我要背著這一塊塊傷口,處理不完的麻煩。即使我已經那麼習慣受傷。
那人偷溜。我看了一眼他的車牌(發現擅於記憶號碼也是很好用的),發動媽的可憐小50,追上去。找不到,我騎回家自己報案,消毒傷口。
我要殺了那個人!
我失控的怒吼。
爸媽回來。於是爸載我去警局作筆錄。淚水停不了,傷口痛得發麻,我在寒風裡,捲起的袖子和紅色的血肉引人側目。

(眼淚汩汩泉源,像蛋蜜塗滿臉。)
邱妙津的文字跳進我腦裡。像觸動了開關,我的眼淚汩汩不停流下。

從阿公去世那次後,我沒有再哭過。

坐在泡麵前,我打電話給芭樂要她幫我請假。誰知一提起車禍我又忍不住哭了,他媽的那位先生一個不小心毀了我多少事!原本可以回去上聽講課的,可以和大家一起排戲和合唱,可以窩在宿舍彈吉他打B,可以慶祝大英盃冠軍...
芭樂的簡訊太溫暖。那些人給我的關心太溫暖。
我逃到沒有人的角落,把所有情緒,委屈壓抑感動傷心以及殘留的痛覺,一次哭個乾淨。

瘋了似的,荒唐。


爸說要拿驗傷單。他好死不死找了一家叫大雅診所的。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家,從一踏進診所,我就後悔了。老舊殘破塵埃遍佈,我不相信這是個正常的地方。
(現在我需要的是橙色的燈光和親切的護士小姐!)
櫃檯裡,一個穿白色毛衣的老女人,拿了一張診單要我填,又在旁邊干涉一堆,一面要錢,我莫名奇妙的填了,她伸手抽走,旁邊出現一個老頭,生疏的刷我的健保卡,然後交給那女人,她把健保卡丟還給我。
"我欠她兩百萬啊?她那什麼態度?"我跟爸說。拉了他要走,爸說,不要急,先看看再說吧。
走進診間。剛才那位老頭坐在堆滿雜物的桌前,我才知道原來這傢伙是醫生。
"你哪裡受傷?"
我指著手臂上兩塊傷口。
"好,兩個兩公分見方的傷口..."他一面寫。
我皺眉了。"兩公分?"
那一大片叫做兩公分?我數學再爛也用過直尺的。
"不然你以為有多大?寫八公分還不是一樣叫輕傷!"
"好啊隨你便,兩公分就兩公分。"我聳聳肩,想說算了。
"啊還有哪裡?"
我指腳踝上的傷。
他說,"這麼小一個喔!"
不然你是想要我傷多大?我有點不爽了。
"我走路覺得怪怪的,請你幫我看一下有沒有內傷。"

"哪會有怎樣,你是走路進來的啊,骨頭又沒斷掉!"

這是怎樣?
骨頭沒斷就不叫受傷是嗎?啊?

我壓住怒氣,試著跟他溝通,"我想知道裡面有沒有出血或拉傷什麼的,你可以照X光或怎樣檢查一下啊。"

"歐,你這樣也要照X光喔?不要笑死人好不好,骨頭就沒斷我已經說了吼。你如果要照X光去榮總照啦!"

那剛才是誰跟我說他這裡可以照X光的?

"那我直接去榮總看就好了啊!"我站起來要走。

誰知那女人拉住我,"喂你講理一點,他是前榮總主治醫師耶!"

去妳媽的我聽你在騙肖。我壓住怒氣,坐下來。
"我腳真的有問題。"
那女人又插嘴了,"你剛才就好好的走路進來了你自己說是不是!"

"哼,那是因為我還有右腳好不好?"

老頭子立刻說,"啊你腳沒斷我就說了!不要自以為是!"

知道我脾氣的人現在已經知道我的反應了。

我抓起桌上的診單,揉成一團砸在桌上。

"我不是來找架吵的!你憑什麼侮辱我,我幹嘛付錢來讓你侮辱!"

爸拉住我,叫我坐下。我一把甩開他,走出診間,老頭子和老女人還在後面罵個不停,說什麼他們要去通告所有的醫院讓我沒辦法看病。

我回頭冷笑說好啊你去通報啊,你們這麼有影響力啊我怎麼看不出來。

他們不停的罵我,我真的很火,轉回來批哩趴啦罵了一大堆。天曉得,我有多久沒和人槓上了。

他們更氣了,罵得更兇。我說把我的資料還我,誰知道你們會拿我的資料去做什麼!老女人把那張被我揉爛的診單捏得更緊,說,我死都不會還你!
她又繼續叫罵,"我已經錄音了!你這樣欺負我們,我有存證!"
我又丟給她一個冷笑,"哈,妳錄啊,怕妳喔?"
"我要去告你!"
"來啊來告我啊!"這時候我已經打從心底覺得可笑了。這是多可笑的一個女人!
那老頭子轉對我爸說,"我看她是小孩子喔,不懂事!"

"那你這麼多年白活了啦。"我回嘴。

"你們這麼爛的診所,難怪沒有人要來看!"

說完我走出去,回到車上,憤怒到流淚。

沒有誰有資格這樣傷害別人!


還好後來去了很溫暖的立新骨科,醫生和護士小姐們人都很好,同時也宣佈了我的左腳肌腱裂傷,三個禮拜不能運動。

為什麼每次都這樣呢?像個魔咒,要把我從球場上驅逐出境。

我平靜了。搭夜車,帶著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和吳繼文的天河撩亂,向北,回到那個濕冷陰鬱的城市。
一念之差,要是不回台中,我就可以躲掉這些麻煩。可是命運吧,這種事誰知道?

雙眼浮腫,不再流淚。像剛做完一場噩夢,被冷風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