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如一首牧歌
去年八月初,《文訊》總編封德屏約了數名文友去看前輩作家羅蘭。
兩個月前我恰好和她通過電話;因為整理被白蟻光顧的資料袋,發現一張她1994年寄給我的卡片,裡邊夾著兩枚小魚剪紙。
那年我還在編<新生副刋>,卡片是告訴我剛登出的一篇文章,她何以只用「父母」二字為題,「就是不想把他們限制在某一條件之下。單看這題目也許有些禿禿的;但它是一頂有表達能力的帽子。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加上三個字;但也希望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加任何字,在此特地解釋一下。」
不記得當年在什麼樣的考量下我擅自加了哪三個字,現在讀她的說明,卻感受了她的溫柔和寬容。還送了我兩張非常細緻的剪紙小魚。上面寫:剪紙二小張,祝有餘,羅蘭。
早些年,偶爾去她敦化北路的家,都被書櫃上的藝術品乃至美麗的賀年卡吸引;她把喜歡的、有特別意義的照片貼在筆記本上,邊上寫的文字就像小品文;她有一雙巧手,兒女小時候的衣服多是她親自做的;我還看過她穿一件親手以兩條披肩改造成的衣服。所以看到兩張剪紙,我想著,會是她剪的嗎?
電話中我問她會剪紙嗎?「什麼?兼差?」聽成兼職了。不是,剪刀在紙上剪出一條魚。「我不會。」後來又問了幾句,溝通不順暢,她不耐地掛斷電話。
這日既然去家裡拜訪,我便把小魚帶著,多一個話題,喚起她一點陳年記憶也不錯。
見到七八個老朋友,她笑得非常開心--雖然不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可一看到打燈要攝影,她馬上變了臉,「你們都知道要拍照,只有我不知道!」後來不打燈,大家圍著她,遮住她覺得不好看的碎花睡衣,才讓悄悄地拍照。
寒暄一番後,她說大家來唱歌,唱茉莉花、當我們同在一起和王老先生有塊地。也許在天津女師附小教音樂的往事,是她最美麗的記憶吧?
給她看剪紙小魚,問她記得嗎?她怫然不悅,「你去問一個八歲的小孩,看她記不記得!」
聽說這一天是八月一日,她臉色黯然,一再喃喃,「恰好就是這一天,就是八月一日這一天,父親到碼頭送我上船,我揮揮手,從此再沒見到他。」她說與繼母相處不洽,對那個家沒有多少留戀;但是想到父親,還是難過。那是民國三十七年,她獨自來台灣。
她女兒恰好回來看母親,在旁邊補充,「你很了不起,下了船第二天就去新公園裡的廣播電台找工作,你有廣播經驗,又會寫稿,馬上被錄用了;人家問你有地方住嗎?你說你替我想辦法,人家就給了你一處落腳的宿舍。」羅蘭笑瞇了眼,訝異地說,「你怎麼都知道?」「你告訴我的啊。你一個人來台灣,寫作,廣播,做得有聲有色,後來美國國務院還請你去美國訪問。那時一般人根本不能出國呢!而且你自己幾年間在美國語言中心學好了英語,意外得到這個機會,一個人去美國,人家根本不需要派翻譯給你;你獨自行動,到處看,到處採訪。」
她走過的路,真是豐富又精彩!
別說在警廣主持的節目<安全島>撫慰了多少人心,一本接一本的《羅蘭小語》也是很多台灣人共同的養分和記憶;後來的《歲月沉沙》三部曲除了個人的生平外,也記錄了大時代的歷史。
我最喜歡的是她活潑的思想和自得其樂的個性。
2006年春節,我畫了一張「年畫」,摸索著做成了有文有圖的賀卡;歡喜得不得了,想寄給八十歲開始接觸電腦的她。
可惜她在電話中說她的電腦只用在打字和遊戲。
她正在打一本以清朝為背景的小說,叫做《永慶昇平》。小學四年級讀過、旅遊中國時買回來的,一字一字把簡體字打成正體字;打了半年,完成四十八回了。
我驚訝又佩服,忍不住一再說,「我的天!」兩冊,有得打哩,眼睛不累嗎?她說打14號字,比玩「接龍」不累。
更早以前,她用老式打字機,把英文百科全書打在廢稿紙上。「年輕時彈鋼琴,現在打字,也是在享受敲鍵的樂趣哪。」
請她傳真一分給我看,果然像她說的,亂七八糟;英文疊在手寫中文上,看不清楚打的是什麼。她是藉由打百科全書來精進英文。
有一回我們說到自己洗頭髮,她笑說,「我喜歡操縱自己的頭。」到了七八十歲,她仍獨自旅行,沒事搭車到中正機場逛逛;買一分平日不大看到的報紙;看看人,吃一頓飯,喝杯咖啡。甚至就坐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寫一篇文章!
我佩服她的獨立,她說年輕時就很獨立了,二十歲在天津,上的電台晚班,十一點回家必須經過三個租界。有時碰到男人跟她搭訕,問她住哪裡,說他也是到那兒;她便說:「那太好了,本來一個人走還有些害怕,現在有你做伴好多了。」聊到快到家時,便說:「謝謝你呵,我家到了。」
「這麼說人家只好走了。一開始就把他當好人,他便會表現出君子風度。」不過她也承認那時的風氣比較單純。
那回拜訪,是去看車禍在家療養的她。她很開朗,說受傷時想著就算從此不能出門也不要緊,世界上多少國家都去過了。還笑瞇了眼,「我操作輪椅很熟練,以後學開車,前進後退、倒車入庫都不成問題了。」
如今九十五歲、坐在輪椅上的她很瘦,笑起來卻仍然甜美。德屏細心,聽她說自己沒打扮不好看,便帶了一條口紅送她。她拿起來利落地來回塗好,大家稱讚她真有本事,都不用照鏡子。她嫣然一笑,「嘴唇就在這兒嘛。」說著,再來回塗一次。
為了免於她面對熱鬧過後忽然的落寞,文友一個一個悄悄地離開。獨自走在敦化北路小有異國風情的巷弄間,我一直想著她說「嘴唇就在這兒嘛」的模樣。就是老人的恬然、豁達和篤定;數十年生命旅程中讓後輩欽佩、仰慕的事蹟,已不在她心上了。
最近,為了找練書法的題材,我幾次翻讀她編著的《詩人之國》。
讀詩使她找到自我,返回本真。她說,「我不是消極的人,或許正因為我天性中積極的成分太濃了,才不得不隨時沉潛於一分清涼。」「我愛道家的為而不爭,只因它既能滿足我渴望做事的一面,又能迎合我不欲競逐的一面。」
不欲競逐,也不知什麼叫做「生涯規畫」;但渴望做事,生活積極,機會來臨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做廣播節目、寫書,都是如此。
當年為了實現自己對廣播的理想,她要求節目稿子自己寫、音樂自己挑、訪問對象自己選,「哪怕只給車馬費,都沒關係。」後來那個有文學、有音樂的<安全島>,讓她悠遊了32年。
寫文章於她更是日常生活,時時刻刻,手上一定有筆有紙;萬一忘記帶紙,發票、醫院的掛號單、收據,都可以拿來寫得密密麻麻。
兩岸開放後,她一趟一趟回河北省寧河縣故鄉,開始寫一系列作品;到美國找資料,又在中央圖書館借了一個研究室,在歷史中披沙淘金,終於完成大部頭的《歲月沉沙》三冊書。正如她說過的,「沒有計畫,但是到最後,它會變成一個計畫。」
那日大家陪羅蘭大姊唱「王老先生有塊地」時,我想到她十九歲時愛教小學生唱「漁翁樂」。漁翁樂陶然、駕小船,身上簑衣穿,手持釣魚竿、捉魚在竹籃,金色鯉魚對對羡。兩岸垂楊柳、柳含煙,人唱夕陽踩。她說這種歌,可以給孩子一種觀念,生活自在自足也很好,並不一定要追求財富。
偏愛老莊的她,住在台北精華鬧區裡,卻過得純樸恬淡;她的生活和她的人,都像一首牧歌。也許下回去看她,提醒她唱「漁翁樂」給我們聽。
2014.1《文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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