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流蘇
圖:阿立金吉兒
連著兩次,他說散步的路線上有兩排流蘇,驚嘆著,「花開得真是漂亮。」
我奇怪,就我所知,附近只一家餅店開放的院子種有三棵流蘇。第一次看到,為之驚艷,問了人,確定那是流蘇。後來每年開花,我都會去仰望;可最近不曾看到它們開花啊。
「紅紅的非常好看。」
紅紅的?「你弄錯了吧?流蘇的花是白色的。」
「為什麼一定是白色的?也有紅色的。」
我看他不服氣,便上網找出流蘇,「你看到的花是這樣的嗎?」
「流蘇為什麼一定是這樣的,那一叢叢紅花才是流蘇!」
我失笑,如果這不叫硬拗,那什麼才叫硬拗呢?
不想跟他辯。再說,花名是人取的,如果第一個人給那紅花取名為流蘇,她不能去戶政事務所改名,不就一輩子叫流蘇了嗎?
和朋友聊天,說了這段兩人之間的「辯論」,朋友笑說她們家男主人愛拗的習性也不遑多讓。「老夫老妻能聊的不就剩下這些!」「男人不記細節,又不肯承認自己記性不好,碰到爭議時一定先防衛。」
好像是這樣。我想到去年一個時間拉得更長、內容更豐富的爭辯。
兒子的店裡,有一張又大又重、橫切面樹幹、邊緣不規則的桌子,桌面上展示陶藝品。
那原是小叔的。以前他郊區的房子大,擺在餐廳裡,家人圍著喝茶、聊天,看院子裡的花,非常適配;搬家後,新居無法容納那麼龐大的桌子,正好兒子在迪化街開店,便送給了他。
先生說它的前身是景美老家客廳使用的桌子。
我說怎麼可能!老家用的是和式矮桌,比較像是日式屏風改成的;雖也是樹木的橫切面,薄薄的應該不到兩寸厚,上面有天然的小洞。
不知老家拆除後,桌子哪裡去了?
「就是現在放在孩子店裡的那張啊!」他堅持。
那桌子,厚厚實實,保留著樹幹的原型,而桌面平整,並沒有能讓愛麗絲掉下去的洞。可我清楚記得,婆婆曾一再嘀咕物件沒放好,會從洞口落下去。年節時刻,把它當小孩飯桌,還得在洞上鋪個木片,才能確保小碟小盤的安穩。
這樣的舉證仍無法說服他。
「還有,當年我們坐的是普通的沙發,可現在那大桌的椅子是圓柱型原木!」
越說越有畫面,我還感覺得到當年和婆婆、大姑坐在沙發上做手工的餘溫。不記得當時公公的工廠做什麼產品,只記得徒手作業很吃力,我想到用筷子來輔助,婆婆跟著做,說還是我比較「巧」。
還有,我下午上班,吃過午飯後常沉迷在電視節目裡,幾次驚覺時間不早了,才忽然從沙發拔起身子,飛奔出門搭公路局車子到博愛路,再走到中山堂旁的報社。我都想得起自己快速奔出門的模樣哩。
先生倒也不否認當年坐的是沙發,卻說那一組圓柱木頭椅子必是弟弟後來配的。
「你真會編故事,講得有腳有手!」我氣急起來,「哪那麼容易配,那種桌子椅子都是成套的。」
「要配就找得到!」
龐大的桌子占空間,又不實用,孩子擺在店裡一段日子後,說它與店的氣質不大搭,看親友中有誰要,送給他。
據說這麼大的原木桌子可以賣個一二十萬,可就算真有這行情,去哪裡找買家?這種家具也許地方民代比較偏愛?實實在在,有草(樹)根性,擺在大大的客廳裡,泡茶、議論時政,很有氣勢;想必也很能配合牆上「為民喉舌」「伸張正義」之類牌匾吧。
後來,孩子租了一間較大的店面,三進、有兩個天井的典雅老屋。大桌子遂搬過來,先是擺在第一進的天井裡,上面擺盆栽,和邊上數盆高大的植物,以及牆上垂墜下來的蔓藤組成了一個袖珍森林,相當好看。
可桌面已除去亮光漆,露出原木的色澤和氣質,不宜曝在陽光下,更不能風吹雨淋,於是移到二進室內,擺茶具和「小籠包」調味瓶之類精巧的陶藝品。
這兒空間大,陶藝品與原木的搭配很協調,它真是找到適當的位子了。
在新地點看到它,先生仍然堅稱它是老家客廳的桌子!
把兩人的爭執說給兒子聽,他們只覺得媽媽很無聊,這種事哪值得這麼認真?
曾有長輩不甘心地說他與妻子意見相左時,常敗下陣;因為女人較記得住細節,又會做筆記,辯起來聲勢懾人。
我沒做筆記,但我的空間記憶如此明晰。
還多虧他觸動了我的「回憶機制」,舊日影像慢慢回到我腦海中。
老家是兩層樓建築,有百坪花園,園中曾砌有一個長方魚池,還有一個石頭堆疊的小圓井--不是真的井,裡邊裝水龍頭。幾棵高大的油加利樹上總有雀鳥唱個不停,一棵金桔子樹長的果子酸,婆婆拿它們鹽醃起來,咳嗽時沖熱開水喝。
園藝是公公的休閑活動,花種了不少;拔雜草卻是婆婆的額外差事,經常可以看到她或蹲或坐,拔那永遠拔不完的草。
住家與工廠隔百多公尺,孩子們在小路上奔跑、放風箏,工人在路邊種菜;阿宋阿伯借了一塊地種蘭花。而公公提煉咖啡因、香茅油的工廠,熱水源源不絕,附近親友都到工廠的大澡房洗澡。
可惜當年鄰近一帶土地在市政府「都市計畫」的徵收範圍內,先是說要建瀝青拌合場,然後是政府機關用地,再後來是道路預定地。經過多年抗爭、訴願、行政訴訟的折騰後,老家到底保不住,那一帶蓋起了兩排大樓!
而現在,我們為了一張桌子各說各話。
為了弄清楚它的來龍去脈,我說你何不問問老五,他對家中的典故比較清楚,何況他是最後住在老家的人。
他倒也從善如流打電話去問了。老五說如今在兒子店裡那張大桌子原是他丈母娘的,後來搬家放不下,送給了么弟。
至於老家那張兩寸厚樹木橫切面、上面有洞的桌子,是阿叔年輕時從太平山拿下來的木頭做的,目前在他家裡。
每一張桌子都有它的身世,不能給它亂編嘛。
這一則「公案」,朋友們也聽得好笑,說,「多虧周先生有興致硬拗,為你打開了回憶的窗口。」
她們回頭想到那被他定位為流蘇的紅花,問我有沒有去求證它的身分?
這是一定要的!某個上午,我特地去看過了。遠遠看著,好多的紅花,的確美麗。我心裡有數,靠近去看個仔細,沒錯,圓形針狀幅射性花朵,是我很熟悉的粉撲花。它也叫粉紅合歡、小葉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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