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家人整理書櫥，例行會得到這樣的答覆，「平時不能做嗎？為什麼要趕在過年前？」

  因為平時不可能大規模做，因為藉「年」的大題目讓大家來執行傳統習俗大掃除的任務。

  結果總還是我來做。擺在玻璃櫥裡的書，睜一眼閉一眼；排排站在開放書架上的，就一格一格給請下來，刷去書上的灰塵，再理出一番秩序放回去。

  年終整理書架的第一目標其實是做汰選工作。

  有人說若干年不曾穿過的衣服就該淘汰，可不曾聽人說若干年不讀的書該驅逐出境。只要質料好，舊衣服有朝一日說不定流行回來，重新出土。書更不用說，經過歲月的提煉和智慧的累積，很多書日後重讀，會有新的体會。就算沒有，書頁裡邊也夾藏著當年讀它時的心情與背景；細細回想都變得珍貴起來。有些書雖然一次也不曾受到「臨幸」，只一年一年年華老去，姿容萎頓；但是要扔？等我比較閒時還是要讀的，待確定它無保存價值時再做定奪。

  最難消受的是大部頭的書。精裝，陣容堅強，團結力量大，很難狠心割捨－－縱使養兵千日卻一朝也沒用到。連孩子小時候買給他們的關於戰爭、武器、地球、太空的套書，也怕他們日後追索童年而幾度拿起又放下。最可惜的是世界知名美術館的套書，因為長期賦閒又塞得密不通風，竟讓白蟻築起了巢。…..

  朋友們都有同樣的煩惱，其中阿貝的手腕讓我印象深刻。她先生曾因為他的書被她送給「有簿仔紙新聞紙倘賣嘸」的老人而大吵一架；她卻毫無歉意，說她捨的都不是值得保存的書。「勝利者掌握歷史詮釋權，而不辭辛苦願意整頓書架的人自然擁有書的汰選權。」她還說承平歲月易子而教，饑荒年頭易子而食；對待書籍也當如此，否則就要有本事去買另一棟房子當書房。這話聽來熟悉，有一年，我兒子望著我的文藝書籍，說我們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好不好？我說好啊，看誰來做紅衛兵。如果是我，被革掉比較多的當然不會是我的。

  不同的成員，有不同的閱讀領域，阿芽說她先生的蒐購範圍包括日文書；她不明白它們的內容與輕重，每次整理，就把它們集中在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至於中文書，阿芽說不知是先生迷信某一家出版社，還是只因不能扺抗人家例行性的促銷書單，及買書的方便，總不時有新成員進來攻城掠地。其中不乏談運動、保健的，「紙上談兵有什麼用？又沒見他去身体力行。」阿芽說很多科學、園藝、地理、經濟的期刊，新的都要追著讀，自無可能回頭去複習舊的；但她先生就是不肯丟。「每次和他不愉快，我就偷偷扔掉十本八本，也只有這種時刻丟起來才心無罣礙，無有恐怖。」後兩句引自心經，她念誦起來非常順暢。

  可惜我還是罣礙太多，這天整理了一面牆的書，只忍心淘汰了六本，另八本「留校察看」，其他的都一一回到架子上。於是忽然悟到，自己哪是在做汰選？根本只是做了一次存貨的年終盤點，像雜貨舖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