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出了一本書，去附近書店的頻率高了起來。去看「舖」書了沒有？舖在什麼地位？有沒有人買它？

   拿到出版社送來的書那天第一次去書店，正好看到一批紙箱送進來；更驚人的是，同時有一批書要送出門。後浪推前浪，果真是前浪死在沙灘上。如果書能表達，正要給退回的大約會冷眼看著剛入門的，說，「不必太興奮，不消幾天，你們也會被推出午門斬了。」

台灣書籍出版的速度太快，數量太多，據說絕大多數的書只能在第一線的平台上風光三個星期。接下來，就被送到後台配角位置，豎起來，和前輩擠在書架上。在那兒，除非碰到有心人，不然很可能就像後宮三千佳麗、寂寞終身了。「戲棚下站久了，舞台就是你的。」書可沒有這樣的遠景；站久了，舊了，也許被送回工廠，削邊，再低價出售，或者連最後的修容也省了，就當做滯銷書打發。或者，說不定變成紙漿。

文友們說起good old days，都不由哀歎。二十年前一本書印五、六版不難；如今有人的書在短時間內再版，都會被當做新聞，爭相走告。

時勢所趨，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說有網路，就算紙張印成的書，從名人緋聞、影藝八卦到政治、財經，選擇太多了。而且，現在的人勇於發聲，就算不會寫，只要本身有新聞價值，或傳奇身世，也會有眼光犀利的生意人來簽約，找人捉刀。有些人明明身敗名裂，卻不用躲起來，反而抓住熱潮出書、上電視節目，而小賺一筆，順便也嘲弄了社會價值。這種作品的生命縱使像焰火一樣短暫，至少熱烈活過、閃耀過了。

書不好賣，卻不能不推出新書，這是因為書的汰舊率高，沒有新書去厮殺、搶攻地盤，出版社就不存在；我出書故我存在。

出版家收到陸續退回的書覺得沮喪，而剛出書的作者如我，在這敏感時刻，光看到新「舊」書的接替就心驚。過幾天再去書店，看到自己的《布衣生活》素素雅雅地舖在進門顯眼的位置，而且，恰好和兩位稍早出書的好朋友的新書擺在同一小區塊裡。肩並肩，非常親密；看著讓人歡喜。只是其中一本是靠邊豎排的，露出三分之一的封面。我抽出一本，讓它平放，爭取即使短暫的光彩－－－很抱歉，疊在一本與我不識的作者的書上。

可惜，下次再去，朋友的書已離開那「特區」。尋索至二樓，果然擠在架上了。因為比較早出版，所以早一步「走到這條路上」。怎麼覺得有些像科幻片裡等著接受安排到不同空間的複製人隊伍一樣？沉默而宿命。沒有被點召離去的，少部分的確是可以長銷的好書，大部分卻是尚在新聞熱潮上、沒什麼價值的。

聽我這麼形容新書在書店裡的生命進程，朋友說這年頭出書竟是有些恐怖了，「天堂裡的隊伍排著去投胎，這些書卻可能神祕失蹤呢；隔不多久你自己去買都買不到了。」

更「恐怖」的是，為免自己好不容易出版的書變成孤兒，還得吆喝朋友來買。以前出書，沒有不會再版的顧慮，舊雨新知都大方贈送；現在，只期待人人去買。隱地說他在一個別人的新書發表會上應邀發言，竟推介起自己的兩本書來，「有錢的買厚的，沒錢的買薄的。」話說出口，自己嚇住了，想不到自己變得這麼俗氣。我不上電視，不演講，又已離開職場，生活圈縮小到只剩家人和朋友；沒有機會當眾俗氣，只能向幾位一定會買書的忠實讀者發「通告」。還得加重危機意識，告訴她們如果書沒人買，很快被退回，會很丟臉；相隔了六年才出的書呢。

多年前知道一位作家發動她的員工去書店幫她買書，順便放話製造人人要買那本書的氣勢，結果那書很快進入暢銷排行榜－－可見投資有理。不過做這種事除了不惜血本外，還得有足夠的能耐去消化「藏書」；否則只好在音樂會場外像發宣傳單那樣送書了。

出書時刻其實也在收獲友情，有幾位老同學和（讀者）朋友每逢我有新書出版，總會買來送人。未必是「友誼贊助」，而是偏愛我的作品。有一位，三十年前每當我家女工青黃不接時，就到處物色，甚至不惜割愛，遊說她家工廠的女工來台北幫我，唯恐我沒有時間寫作。這些年來，她去書店就做「稽查」，看有沒有我的書，放在什麼位置。新書出版，她買來給教書的女兒當做獎勵學生的獎品。有一位，我說她像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劇中被三色堇花液滴在眼皮上的女子，醒來時恰好看到我的作品，就愛上了──她原先只讀世界文學名著；愛到曾不小心讓我的新書在她家附近的書店進入排行榜第一名。有一位是「五年級」的小朋友，很少聯絡；今日通電話，她告訴我曾把我一篇文章影印了四十多分給家長們－－她是鋼琴老師。「副刊原版我還留著，以後要再印還是原版的比較清楚。」我很驚訝，那篇文章五千字，整版的呢。她也說每到書店如果看到我同一個出版社的書分開放置，就把它們集中在一起；也會把我的書悄悄偷渡到比較好的位子－－如果每位作家都擁有這種地下工作人員，書店可要頭大了。

聽她談我這兩年發表的幾篇文章，我訝異又感動，說，「原來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呢。」然後，像許諾那樣地宣示，「為了你這樣的讀者，我非持續寫作不可了！」年輕的她用一貫溫和穩重的口氣說，「當然要持續寫，有些事不那麼重要就不要做吧。」

看來，出書也不盡然是恐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