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兒子說我要去看哈維爾的舞台劇，藝術大學為了這位捷克前總統訪台而加演的。他訝異我如此好興致，我說光是劇名就很吸引人，說的正是媽媽的現况：愈來愈難集中精神。
前天和朋友喫飯聊天，我發覺有幾次她對我的問話面露詫異；因為都是剛剛她才提過的。只兩個人，面對面，她口齒清晰談話有條理，照理該能「接收」她所有的訊息啊。「年紀大了。」這是解釋自己不行最好的理由。
兒子說，「這有什麼了不起？我早就很難集中精神了；小時候不是飯喫一半就跑到床上跳一跳嗎！」
沒錯，從小他就是那種「思考活躍」的孩子，做功課時尤其不時會有「新發現」「新念頭」蹦入他的腦子裡。上中學時，清鼻藥品電視廣告中的國中生對他媽媽說：「我鼻塞，讀書都不能專心。」兒子說，「不必牽拖啦，我沒有鼻塞，讀書還不是不能專心！」
＊
看了劇，發現並不是那種我以為可以「呼應」自己難以集中精神的困擾的劇情。
舞台布景是「接近無秩序的多邊形組合」，階梯歪斜得特別厲害，人物也很無厘頭。一開場，穿紗圍裙的「太太」神經兮兮地更動安放早點餐盤的位置，一再小規模地「校正」椅子的方位；每完成一個動作就心滿意足地搓搓手；然後悍婦聲勢地對著樓上喊著「喫早餐啦」，就有了很大的笑果。
下來喫早餐的是優雅而有些蒼白的「胡博士」，社會學家。不管是接受訪問還是對著祕書口述生命的價值和所謂的「幸福」，都是夸夸其談，故做高深的陳腔爛調。對於要他和妻子離婚的情婦，和要他與情婦分手的妻子，則是相似的說詞，甚至懇求她們兩人直接談判。他同時又對女祕書動手動腳，來訪問他的女子最後也對他動了情（慾），解下一直一絲不苟盤著的長髮。…….
＜愈＞劇表面上是焦點難以集中的立体派戲，實際上卻是一齣通俗的肥皂劇；是一個男人一天之內周旋在四個女人之間的故事。節目書上是這麼說的。
我極少看舞台劇，每看一次都可以回味一陣子。這齣劇，轉換快速，又很荒謬，我常「趕不上」它的進展；可也因此特別有回味的空間。
這齣哈維爾早在一九六六年寫成、兩年後首演的作品，在藝大的演出，時空座標被更動，改編成未來；或許多了一些新科技產品，人性卻是一樣的。劇中那一再出狀况忽冷忽熱、讓胡博士抓狂的訪談儀器，透露了哈維爾對科技文明的嘲諷；四十年後的現在，科技對人類的宰制、對人性的扭曲更全面，他的嘲諷仍不會過時。可見好劇本是歷久彌新的－－如果劇作家有知名度和新聞性，人家樂意拿出來重新詮釋的話。
＊
後來，兒子問我有沒有領會到什麼「愈來愈難集中精神」的奥祕，我說如果哈維爾的劇本符合我對劇名的想像或期望，就不叫荒謬劇了。雖然不是懂得很透徹，但是看那些演員誇張的表情、動作，不時在歪斜的、不協調的空間裡跌跌撞撞，聽他們冠冕堂皇的語言，大家都能領會荒誕、混亂背後的意涵。主要以學生為主的觀眾不時爆笑，有少數幾位女生笑得最大聲，最痛快淋漓，讓我有點羡慕；她們是精於「腦筋急轉彎」的新世代，有比我快速的反應，聽到、看到了我沒有体會到的內容吧。
「也許你沒有她們集中精神。」兒子說。
也有可能。我一面看一面以「舊世代」的眼光和思維想著，現在的年輕人好開放啊，劇中不少情慾的隱喻、象徵，學生們都能馬上會意會心；有些動作很情色、不雅，演員也表演得滿自然。戲劇系的學生本來就該努力如此，可我還是會分神去小小訝異一下。我也想到開演前他們對觀眾的「警告」：上演時不得喧譁，否則觸犯某法第幾條第幾款；不得拍照喫東西，否則觸犯某法第幾條第幾款；說到第三個不得如何否則觸犯某法第幾條第幾款時，觀眾才聽出「實」中「虛」張聲勢、自己立法的成分，轟然大笑。那樣的宣示，似乎預告接下來的是一齣荒謬劇，並且要大家集中精神看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