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31 21:05:09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10年7月

2010/7/1
我已經中了朗讀的癮。只是像孩子被迫唸書那樣,讀著讀著你就會欲罷不能。
記得江國香織《流理台下的骨頭》有一段母親問女兒:你要幫我朗讀小說?還是做家事?女兒選擇朗讀,於是媽媽一邊聽著小女的朗讀,一邊做家事。江國香織的小說很適合這種情境的朗讀。
這本《紅長靴》我還特地留著等鑾做家事時,才拿出來朗讀。
2010/7/2
天黑了,白天的暑氣依舊殘留在屋內,冷氣機上的溫度顯示32°C。
夜晚,我像是趴在樹洞口的小動物,眼睛能看到的世界縮為身邊咫尺,居於安全考量改為讓耳朵來警戒。警戒者自然會忽略掉固定聽到的吵雜聲,探聽的力量會往最細微、最遙遠的地方鑽進去,沒錯就是鑽進去,耳朵比眼睛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它有穿透力,甚至穿透時間…
2010/7/3
室內溫度33°C,入睡之前大慨降不下來。
我可以在冷氣房裏坐著讀書打盹,可是叫我開著冷氣躺著睡覺,反而會睡不著。我的房間一向都有窗戶,睡覺時窗戶要開個縫,窗簾也不可以全閉,這是一種心理需求。也許進入這個黑暗的世界,我的靈魂才開始警備起來,它缺乏理性知識安全算計,它需要一點點天光和氣流,做為戒備的依據,維持心理上的安全感。
2010/7/4
前一陣子,我處在一種期待炎夏的矛盾心境。這幾天真的熱到受不了,我才稍微瞭解這個矛盾心境是什麼?毀滅與重生的矛盾交替。烈日正在摧殘你已經提不起勁的生命,讓你找到理由放棄,昏昏沉沉地墜下去,比起你不起勁的慢慢滑落,很快就可以到谷底。
我一輩子都在作弊,成績無法再進步的時候,就要找個天經地義的理由讓自己退步。然後再奮步向前。
2010/7/5
我在樹下擦汗。
烈日在柏油路面上蒸出的一股對流的空氣,路面看起來有點漂浮的感覺,像是在沙漠中看到海市蜃樓。
甩一甩手,重新提起放在腳邊準備退貨的印表機,荷重在這一瞬間從手掌心傳遞一股厭惡感直衝心椎。穿過高架橋就到光華商場,我在想HP這個品牌何時淪到會做這種爛機器,我們這些以前在實驗室裡工作的人,年輕的時候我們有多麼的崇拜PH……
樹上蟬突然叫了起來,我感覺所有的樹葉都在振動,扇出一陣陣涼風。
2010/7/6
下午室內溫度升到34°C,夜晚降回33°C。再熱下去,天上的飛鳥也會突然休克掉下來。
曾聽過一段故事:小女孩問媽媽,鳥也會死掉嗎?傻孩子當然會啊。那怎麼沒有看過死掉的鳥從天上掉下來?……小女孩無法理解鳥禽除了在飛之外,還有其它的生活。就像她無法理解媽媽除了媽媽之外,同時也是妻子、女兒…曾經也是嬰兒、小孩、學生、少女…
2010/7/7
隔著一大片玻璃窗,從咖啡店二樓俯看正午時刻的雙十路,行人的腳步遲緩,缺乏一種像皮球彈起來活力,汽車看起來反倒是更加粗暴蠻橫。
躲在冷氣室裏的人看別人在外面被烈日摧殘,會開始想起幾年前的什麼時候也是同樣的情境,當時我在做什麼。想起有幾本在炎炎夏日讀過的書,在雜記本裏寫下:《精靈之屋》、《一座島嶼的可能性》、《孤獨及其所創造的》、《金閣寺》…
2010/7/8
七點,我已經踏進松江路的摩斯漢堡,點了炸蝦三明治配熱可可的簡易早餐。我就像一隻候鳥,隨著季節變換固定到某些地方棲息,在那兒它只固定吃某些東西。也許,大自然的變遷讓它必須更換棲息之地方,幾次嘗試之後它就會找到固定的食物,往後的每年都會一樣。
暑假的週循環課程開始了,每週兩天我會在這裏固定的座位吃相同的早餐。
2010/7/9
於是兩人便在漫長的一天後,坐在那裡有說有笑。在前廊休息,邊喝邊聊,不久就把笑話點綴在香甜的牙買加夜空中。摘自安卓利亞‧勒維《小島》
那個時代,沒有冷氣也沒電視,我們還沒被關在鴿籠式的公寓裡。夏天的夜晚,大人們坐在門口乘涼,幾個鄰居三五成群地聊天,傳神一點應該用台語說「畫虎爛」。一群小孩就繞在大人四周玩著各種自己發明出來的遊戲。
現在我會把這些腦海裏的畫面再加上一片甜美的星空。
2010/7/10
這兩天室內溫度降回32°C。持續抗暑中。
把冰水裝在噴霧瓶裡,往頭頂上的空間噴灑,冰涼的霧水從頭頂慢慢飄落。這是一些咖啡店戶外座椅區所採用的自動噴霧降溫法,我模仿這個原理以手壓噴霧的方式為自己而發明的抗暑工具。還可以直接噴對著腳、大腿、手臂噴霧,電風扇一吹馬上消暑,跟到浴室沖個涼出來效果差不多。
比起按個鈕啟動冷氣機,我這種方式的抗暑有趣多了。
2010/7/11
寫作需要的時間太長了!而且,我又不是巴爾扎克,我……我那本來很零碎的故事常常會被搗得更零碎…摘自科萊特《流浪女子》
我一直把寫作的計畫往後一延再延,給自己的藉口跟這位流浪女子完全一樣。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的心裡不會如此的不安,而且漸漸地加強,好像我的謊言就要被揭穿一樣。我一直懷疑我缺少了某些決定性的特質……
2010/7/12
我一直以自我了解的方式來看待寫作這件事,而且會頑強地繼續自我摸索下去。
阻礙如影隨形地跟著我,不安似乎也是一種安定的力量,讓我一直把專注力放在這件事上。我在想如果有一天這個阻礙被移開了,空虛會直撲而來,而這個想法也許讓我更堅持地往前走 --- 往寫作的路上緩行。
我就像是一隻在自己的鼻子前面吊著胡蘿蔔騙自己往前跑的驢。
2010/7/13
已經持續高溫十幾天。為什麼我們的天空總是混濁濁的,想要看到一片蔚藍的天空簡直是奇蹟。
正午時刻,從辦公大樓擁出來穿著套裝的上班族,我跟在他們的後面轉進四平街,一下子他們就分散在狹小街道的人群當中。這一幕好像在夢裏出現過,我站在烈日下的街角,掃視街上的人臉有如電影快速變換面孔的畫面。太陽在夢裏也是刺眼的…
2010/7/14
父親嚴肅地寫作,純粹只是為了自己,出於自身的需要。…父親破壞了自己的題材,就在他試著要將題材套進他自以為是的「故事」框架裡時:換句話說,就是採用經過裝飾的機巧結局。讓英國或美國的雜誌刊登出自己的遙遠故事,一直是父親相當卑微的願望,他以為故事出現機巧結局,會提高刊登的可能性。因此真正寫作的時候,他的目標一下子遠大,一下子又低微。摘自《奈波爾的作家論》
就像在讀帕慕克談到他父親一樣,對於這一段奈波爾提到他父親的寫作感觸很多。我的寫作跟奈波爾的父親一樣,每天固定的日記是為自身需要而寫。但是,心中卻一大一小地想著一種像作家的真正寫作。
2010/7/15
寫一篇流水帳日記。
一大早六點出門。雲被南海的颱風拉得薄薄的,還可看到拉伸出來的白絲狀,於是藍色天空就像被人用刷子刷上幾道淡白的水彩,白色會正慢慢地滲入藍色中,最後會成為討厭的混濁的藍。
6:40踏進松江路的摩斯漢堡,一口氣吃完早餐(我不習慣邊吃邊讀),開始讀艾略特《米德爾馬契》(下)。
9:00準時進教室上課。12:00下課趕回天母。在西雅圖吃午餐。趕兩點去上另一堂課。五點去看牙醫。
2010/7/16
終於有了好消息:一位法蘭西學院漢學家相當賞識嘉漢的研究計畫書,很樂意當他的協助指導教授。
嘉漢的博士研究計畫是以社會科學的角度來研究法國漢學的發展軌跡。問題就在這裏,計畫必需要有個法國當代的漢學家協助指導,計畫才有辦法進行下去。也就是說,在還沒有找到漢學家願意協助指導之前,社會科學的教授也不敢冒然收他做學生。
2010/7/17
人死了以後,可以選擇他們想住這世上的哪個地方,他們最後總是會決定留在人間。摘自約翰‧伯格《我們在此相遇》
我們經常夢見死去的親人還是跟我們生活在一起,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就像《百年孤寂》描寫死去的人依舊在家裏遊蕩,那段敘述你讀起來很自然一樣。
伯格的文體很特別,他把死去的親人帶回來,以現在式的散文語法寫作。
2010/7/18
跟K夫婦相約在公館思源街台大宿舍。這是太子建設與台大合作的BOT案,外表看來像是現代化的住商混合社區。社區設計把空間留給了行人,於是人行道變成十幾米的舒暢大道。我跟鑾坐在7-11前的戶外座椅,望著對面自來水博物館紅藍綠鮮彩的身影在曲曲折折的戲水道中追逐。
我在想:一個城市,人行道至少要佔馬路的三分之一。
2010/7/19
凝視著窗外,屋子的白、天空的藍。好像昨天在書裏讀到這段話,翻來去卻找不到。
夏天,我喜歡在咖啡店的二樓,頭就靠在明亮的玻璃窗上,隨時可以看著窗外發呆。柏油路蒸出來的模糊漂影蠱惑我,行道樹的葉子懶洋洋地愰啊~~愰啊~~催眠著我,或是蚊子叮咬難眠的夜回撲過來。
句中的藍與白,讓我恍然大悟,這城市的暑缺乏地中海暑氣中的明確色彩。
2010/7/20
他不會直接把書遞給我。他會告訴我作者是誰,唸出書名,然後把書擱在套房壁爐臺的一角。有時,那裡會有好幾本書,一本疊著一本,讓我選擇…基於不同的原因,我們兩人都不相信文學解釋。我從沒拿我看不懂的地方問他,他也不曾主動向我指出…我每還回一本書,就覺得和他又親近一點,因為我又多知道一些在他漫長的人生中曾經讀過的東西。書讓我們會聚融合。往往,一本書會拉出另一本書。摘自約翰‧伯格《我們在此相遇》
寫這本書時伯格已經79歲。不管這一段敘述是真實或虛構的,伯格必定認為這是人的生命中最美妙的經驗。我這年紀的人,理當扮演那個遞書給人的角色,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人可以遞書給我。以前至少還有嘉漢可以遞書給我……
2010/7/21
從捷運車窗看出去,月台上有個駝得很嚴重的老太婆,她的脊椎並不是弧形的彎曲,而是在腹部的高度處突然的彎折,肩膀右邊內彎顯現嚴重萎縮,整體看來是個乾枯的驅體。大慨只有幾秒鐘,她在我的車窗閃過,她還是活生生,像一種怪物在爬行。
我在想:知道老朽是一回事,真正到了老朽又是另一回事。我們距離老朽到底還有多遠。
2010/7/22
如果你開始仔細審視你的每一個偏見,那你很快就會一無所有。摘自尼克‧宏比《如何是好》
你經常抱怨鬧書荒,為什麼不嘗試讀類型小說(推裡、奇幻…)。人老了,會越來越有偏見的,心裏會這麼想:我連最後這一塊小小的領地都守不住嗎?因為這一點點傲氣所以要死守著。你問我的時候,當然這樣回答你。其實,我就只剩這一點點力量而已。
2010/7/24
剛看過嘉漢的部落格,腦子裡想像他走進法蘭西學院,向一位好心的老婦人問路,才找到漢學所。他心裡在想在這裡遇的人可能都是大人物,就像他正要去採訪的謝和耐 -- 將近九十歲的法國漢學家。
在長長的一個半小時的採訪,在一個大人物的面前,在有限的法文表達之下,在老重聽口語模糊之下,在不同文明下所認知的漢學…這是一生中驕傲的第一次。
2010/7/25
連續熱了二十幾天,這兩天氣溫總算回降。
天黑了,窗台邊轉涼。只靠著一台小風扇就可以把我的小世界吹得舒適又安靜。以前,我以為我擁有整個家,在客廳看電視、餐桌上吃飯、房間睡覺、廚房……,其實反倒像是個幽魂無意識地在屋子裡游蕩。現在我才知道我儘只擁有窗台邊的這個小空間。
一個人不可能擁有整間房子,否則就就會變成房子的奴隸。
2010/7/26
嘉漢,星期五就要回來。鑾摧著我整理嘉漢的房間,把堆在房間裡不必要的東西搬出來。雖然,他們結婚三天後就要回巴黎,臨時的洞房也要儘量的佈置一下。
我是不做則已,既然做了就會經天動地的人。以前做木工那段期間,客房的一大半被我裝模作樣地擺置得像是工作間,那是當時我真正擁有的空間。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我把它們都收進儲藏室,當然儲藏室裡做了一點巧妙的安排。我一向堅持儲藏室裡的東西,還是需要儘量地讓它容易拿得出來放得回去。
2010/7/27
就往日的經驗而言,我知道向人解釋自己在寫什麼,為何對這些題目有興趣,會讓人覺得我頗為愚蠢,沒事找事做。摘自蘇珊娜‧摩爾《正中下懷》
這是我的偏好。只要在書店裡發現小說中的主角是個作家,這本書就買定了。讀了一大段覺得確實是一本好書,通常在時候我才會開始找這本書的相關資料,尤其是作家的資訊。查了資料才知道它已經被拍成電影中文片名是《兇線第六感》,被歸類為情色驚悚片。如果書名被改成這副模樣我就會錯過這本好書。
2010/7/28
年輕人不必花太多金錢扮粧自己。你們只要維持優雅的體態,不論怎麼穿怎麼戴就是青春美麗。不要把生命花費在「只要錢多就會贏的事物」上。
你看我們前面那個糟老頭,穿著短褲腿毛看起來又粗又厚,頭髮灰白零亂,一看就知他已經完全不打理自己了。
年輕人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我們要把人生倒轉過來,人越老就越要注意自己的裝扮和體態。
2010/7/29
咖啡店半開的捲鐵門一拉上來,我就鑽進去。奇怪總是有個乾巴巴穿著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固定坐在櫃台前那個位子,沒有看報紙只是眼睛盯著桌前一公尺的地板,面無表情地吃著厚片吐司。看起來不像是有心事,而是人漸漸老去時,習慣性地漠視周圍的一切,為自己圍築一座墓園。
我想他是在捲鐵門半開著的時候,就鑽進去了。
2010/7/30
相同的班機,這次卻比上次慢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家。
這兩個小時裏,我一邊看著書一邊注意聽樓下鐵門的動靜。「記起」嘉漢上次回來,雙手提著笨重的行李,加上一身的興奮,全部的力道都施加在腳板上,產生一種重重的腳步聲。我似在等著聽這個腳步聲。
門鈴響起,我按開電鎖。打開門,聽到了啪一聲的重踩,我才確確地「記起」…
2010/7/31
我喜歡咖啡店早晨剛開店的時光,它有半個小時處於柔和的轉醒狀態。廚房裏碗盤刀叉的輕敲聲,咖啡機的磨豆與蒸氣聲,這悅耳的聲響正在為你的早餐伴奏。
一大早進店的顧客都是常客,他們有幾個穩定的特質:獨來獨往、準時來也準時走、坐固定的位子、不變的餐點組合、不愛說話當然手機也沒響過、年紀偏老、男性居多、某一天他們會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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