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
2008/12/1
終究沒有在清晨五點半起床。 鑾起床時,我的意識還在跟殘夢搏鬥,睡前的意志像幽靈在殘夢中漂忽。該起床了!你自己說,清晨是寫作最美妙的時刻。但是我怕坐在窗邊發呆,讓我想想寫什麼…就寫你第一次清晨醒來… 起床的時候,七點。
在中山站的星巴克把《燦爛千陽》讀完,11點多,在時報曬書節買回去年遺失的《色史》。
2008/12/2
清晨六點,我終於坐在窗台邊。
一台貨車停在對街的超商門口,補貨員看著送貨清單,頭習慣性的點著點著,像操作打字機一樣把各種品項的資料打進腦子裏,手指隔空指指點點著車上的貨架,也許是他卸貨前模擬式的演練。動手了!他把清單咬在嘴上,鑽進車箱裏…
這一連串的聲音每天都闖進我清晨的殘夢裏,今天才正式上演。
2008/12/3
一大早我們坐在窗台邊吃早餐。三明治是鑾從店裏帶回來的,口味比一般早餐店還有特色。
鑾是性格敏感的人,對於新工作她會急著趕快上手。趁著今天輪休,她把這幾天工作中抄在紙上的筆記,重新整理抄在小筆記本上。我抬頭看看她認真的模樣,臉上還有一絲喜悅,像是讀餐飲科的學生。而我也正在讀一本跟餐飲有關的書《派的秘密》。
2008/12/4
我愛思索我的作品和夢想怎麼去寫,往往比實際動筆去寫更喜歡。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清晨六點四十,我就已經坐在人行道旁的坐椅上,想像著要寫一個窮光蛋的故事。想像活動比較像一種體內酵素的運轉,類似於慾望這一類的東西。等到要用文字來撫摸或挑逗這種慾望時,卻總是抓不著那種霧一樣的感覺。
2008/12/5
有些天性細膩的和多情的人,往往表現出來為一種特殊的剛愎,一種天真的不喜歡顯露自己和不喜歡顯露自己的深情,即使對他們最親近的人也一樣。摘自《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活到五十幾歲了,其時也沒有什麼需要顯露自己,很多人際互動日復一日也都公式化了。有時候,還是察覺得到隱這樣的個性隱約地在內心蠢動,然後又深怕臉上的表情露了餡。
2008/12/6
杜斯妥也夫斯基說過:我只是更高意義的寫實主義;這就是說,我把人的靈魂中一切深沉的東西描寫出來。 我想每個人的靈魂中一切深沉的東西都是相同的。那東西外面包裹著,可能是遺傳的、命運的、學習的、被迫的、迷失的…錯綜複雜有如佈滿微血管的網膜,人性的區別就在於這一層網膜。杜式所謂的寫實是包含這層活生生的網膜。
2008/12/7
到了這個年紀,在眼前所能做的或一念間想做的,都已經無足輕重了。
現在腦子裏的思維、心理反應的慣性、對外界環境的認知…各方面都還延續著年青時的記憶。這幾年才突然發現,這些東西都已經不適合我的年紀。就寫作而言,那些一時間可以在市場暴紅的小說,已經不是我真正想要寫的東西。我要的是杜斯妥也夫斯這樣的東西。
2008/12/8
如果川端康成所有的小說都可以取名為《美麗與哀愁》,那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每一本小說也都適合稱之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紀德曾經說過:杜斯妥也夫斯基就像是托爾斯泰巨大身形背後,浮現出來的一座巨大山巒。這座山巒還真難爬,狼狽地爬過了幾座山頭,你大慨就會知道這座山巒的風貌,也知道攀登的腳程應該怎麼調配。
2008/12/9
散步回程,我們會在誠品門前的座椅上流連一會兒。
我們的生活都是一點一點在改變的,有一天我們坐在這裏,同時感受到生活添上這一點點東西是美好的,這就開始了。然後,不知不覺又有另外一個一點點的東西取代這一點點,有時候是季節的關係,有時候只是一個突發事件…這些一點點往往會成為回憶往事時的重要標記。
2008/12/10
鑾不必去早餐店工作了。我們又把時間調回來,清晨起來寫作的計畫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我一直都很羨慕那些可以在半夜裏工作的人。前不久讀村上春樹《黑夜之後》,我就在想村上春樹也許是跟我一樣的人。我們都不適合在半夜裏工作,卻老是喜歡幻想在半夜裏工作著的那一群是在這種對黑夜的暗戀村上春樹才會寫《黑夜之後》這本書。人。
2008/12/12
最近我每天上午要到圖書館值班。開始訓練一些工讀生,任務完成我就可以抽身。
做一件工作首先要思考的是:這樣的一件事怎麼做,將來才容易交接給別人。這幾天我一直在灌輸雅涵這個概念,她是最近每天要跟我交班的工讀生。她做到了我第一個要求,她的工作日誌寫簡單明瞭。早上我請她在敘述的文句裏,把關鍵字用紅字簽起來…
2008/12/13
朋友問我對吳清源的感覺,因為她正在讀吳清源自傳《中的精神》。
幸好我介紹她讀過赫塞《玻璃珠遊戲》。我們可以把日本圍棋學堂比擬成小說裏的菁英學校,而玻璃珠遊戲就是圍棋競賽,吳清源恰如其份的就是約瑟夫‧克涅奇。菁英之間的競爭是何等的殘酷,每一手棋都要精確的算計,在這種壓力吳清源他想要的是下一手最善的棋。
2008/12/14
假日我們睡過午覺,就到街道上走一走。最近半年天母的二手市集發展得很成功,大部份都是年青人在經營,貨品的賣相和品位都很優質。我蹲著看一雙皮質很柔軟的黑皮鞋,綁著綠色花布頭巾的女孩告訴我:這一雙是義大利的,保養得很好,七百塊就好。
後來鑾問我,想買嗎?也許,是十幾年沒買過鞋子了,但是好像還是不缺鞋穿…
2008/12/15
習慣了,於是也就變得滿意。老天爺把習慣賜給我們,讓它來給幸福做個替身。摘自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
在麵包店貨架上,發現半條吐司才20元,仔細一看原來都是吐司條兩邊的切片。我本來就很喜歡吃吐司的邊片,吃起來比較香,份量也比較紮實。一些小時候因節撿而養成的習慣,在這個經濟不景氣的時刻,成了一種幸福。
2008/12/16
清晨六點半,我就坐在窗台邊重讀川端康成《名人》。
電腦螢幕上擺著這個賽局的實戰譜,移動滑鼠點一下就可以讓棋局一手一手的下,這樣子可以讓我比較容易進入小說的情境。大竹(其實是木谷)黑99歔探一手,刺入秀哉白棋右下方的大中原裏,白100連接,秀哉就體力不支住院…這一手就透露出秀哉已經失去了強力應戰的鬥志。
2008/12/17
在寂靜中營養起來的愛情,在隱伏中鞏固起來的忠誠,一向我們都無法分享,它們最後在適當的時刻向我們走近,向我們表露,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感動了。摘自歌德《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這是一本非常誠懇的成長小說,不是一般只為年青人寫的勵志小說。我們上了年紀的人更應該像歌德一樣,仔細回想自己成長的歷程,以此再次認識自己。
2008/12/18
在圖書館值了一整天的班。夜晚,一個人坐在窗台邊,很久沒有這種對比的感覺。
一整天大部份的時間花在跟來館的會員建立新的關係。圖書館臨經營上的困境,正在縮減人力,他們都看得出來。與其讓他們猜想,我寧可採取主動的方式,誠懇告訴他們或許這樣的改變會更好……
我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人,但是我不喜歡過度使用這種能力。
2008/12/19
一個藝術家要想創造一些完美的作品,他就必須永遠在內心裡生活。藝術家也希望並渴求那些關懷他的人也稍微懂得點內心生活。摘自歌德《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相對地,我比別人更需要內心生活,對於朋友我雖然沒有刻意拒人於外,但似乎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週遭的朋友和網路上未謀面的朋友,我們都是這樣子靜靜地相處著。
2008/12/20
維廉:我精神的就是向內看的時候比向外看的時候多,我只在一定的限度內學習認識人,但對人間我是一點也不知道…
奧萊麗亞:理智的啟迪我們總會達到,但心的充實卻無人能給。你如果命中注定要做藝術家,那麼你把這朦朧與天真,保留越久越好…摘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雖然才讀了一半,我對它的喜愛就快要超過赫塞《玻璃珠遊戲》。
2008/12/21
晚飯後鑾端出兩碗蕃薯湯,裡面加兩顆圓宵,提醒我今天是冬至。鑾覺得太甜又夾了一顆要給我,可是那顆圓宵就在半空中應聲掉下,我推著碗去接也沒接到。鑾搖搖頭說:也許,往後每多一歲我們也會多一點點笨。那我告訴妳:因為妳年輕的時候,太聰明了。而這樣的聰明,就是為了要漸漸地變笨,像我年輕時比較笨,就不會有這種感覺。
2008/12/22
我真的來過你家嗎?我扶著老媽推開大門,她茫然地看著客廳的沙發,轉頭看著我,眼神似乎在哀求我不要告訴她真相,也無奈地知道這是失憶症在捉弄她。
老媽的失憶症越來越嚴重。記不起來一、兩禮拜前的事,也就是說:她現在每天顛顛簸簸踩出來的生命腳痕,被惡作劇的死神尾尾隨在後一步一步的抹掉,回頭她看不到自己踩出的腳痕。
2008/12/24
莎士比亞要描寫的正是一件偉大的事業擔負在一個不能勝任的人身上……一個美麗、純潔、高貴而道得高尚的人,他沒有堅強的意志使自己成為英雄,卻在一個重擔下毀滅,這個重擔他既不能肩起,也不能放下。每個責任對他都是神聖的,這責任卻是太沉重了。摘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這一段談的是《哈姆雷特》。這次我下定決心要讀莎士比亞,就像去年底下定決心要讀杜斯妥也夫斯基一樣。
2008/12/25
年輕人向來有很多預感,他以為在一件神祕的東西裡能發現很多東西,於是他就把很多東西放在神祕的東西裡去,他的想法法是:必須通過神祕才能有行動。摘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雖然已經讀完這本小說,書也還給圖書館,忍不住還是要再摘錄這一段。幸好我還能夠把「文學」當做那一件神祕的東西,每天都往裡面塞一點東西。
2008/12/26
我覺得你像基士的兒子掃羅,他外出尋找他父親的驢,而得到一個王國。摘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這不但說明歌德寫這部小說的意圖,而且可以當作德國所有「修養小說」(Bildungsroman)共同的題詞。
也許,法國就是我的驢,嘉漢追著這頭驢去了巴黎讀書。我們在同一時間開始讀文學,一起畫出了一頭神祕的驢。
2008/12/27
五點多,天色漸漸昏暗,我在中山北路上閒蕩,等著六點鐘參加在國賓飯店的晚宴。
中山北路是我心目最美的街道。在黃昏時刻,天光暗淡下來時,橙黃色的街燈在你不知不覺中灑落,地面上的落葉是楓香,於是你抬頭看看街燈,街燈躷在樹腰邊,楓葉已經轉黃了,燈光給樹影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粧,是印像大師用光點精心點出出來的。
2008/12/28
我有預感明年會有一些改變。我說的預感不是命學、神通這類的東東。我是說:我對於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沒有一點茫然,知道我怎麼走到這裏的。我不能預測我會有什麼改變,但是我知道我正在朝著容易改變的方向走。理智其實只是在偶然和例行生活之間做一種調和的選擇,理智在複製再複製的生活中磨鈍了,然後你才開始去找偶然…
2008/12/29
再過幾天要邁入第55個年頭。一棵五十多年的老樹,我說的當然是心靈裡的那棵樹,該彎的彎了,該直的也直了,誰也改變不了它的樹體。它保持著那個體態,讓你有足夠的時間認識自己。我們得先承認這一點,不管你滿不滿意你的樹體,它不會再變形了。想想這棵心靈之樹的枝芽該怎麼長,可以長些什麼東西出來,變成一件很容易的事。
2008/12/30
我應飄零不定,好使我不幸的命運趕不上我,它只是慢慢地追著我,但是我稍一低下頭休息,它就讓我看到它。摘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也許,每個生命都需要經常保持在一種平衡狀態。我的日常生活習慣於安排得簡單而規律,但我的心理卻需要一種有飄零感的自由。尤其到了年底,似乎覺得需要在天枰的這一端加上重重的籌碼。
2008/12/31
下了課,才突然想起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堂課。一整天腦子裏都沒有出現過這個念頭,但也只是這麼一閃,沒跟任何的記憶聯想一起。走到門口幾個孩子跟往常一樣,熱情地喊著:柚子老師,再見!我回了神趕緊提醒他們:新年快樂,明年見。
在捷運台北站轉車,踏出車門,就被擠在人群裏,心中突然冒起一股厭惡感:無聊的跨年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