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31 21:46:20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8年3月

2008/3/1
其實想重讀《書店》另有原因。最近常逛一家二手書店,老闆大慨是我這個年紀,聽他談話就知道他喜歡展現他的博學多聞,這種人通常被我歸類為只會泡茶聊天的人,他的博學多聞都是道聽途說的。書店的結帳台邊陳列著這本書,老闆那天正好在教育他的工讀生,談到為什麼特別陳列這本書,憑著我模糊的印象,我懷疑他沒有讀這本書…
2008/3/2
你拍個照就好。何必一定要我來這裡呢?…照片是相機的眼睛…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妳。…你的眼睛有什麼特別?…一幅畫,從開始動筆到完成,中間的過程包含很多。…比如什麼呢?…感覺啦、情緒啦、隱藏著的東西等等…摘自梅可蕾蘭《薇拉的真愛》
這是一段畫家與模特兒小女孩的對話。我們需要讓自己有更多的機會凝思一件事物。
2008/3/3
如果妳每次旅行帶上一本書,…那本書會開始蒐集妳的回憶。後來只需要打開書,…隨著起初那些文字,一切便又會回來了:圖像、味道、妳閱讀時吃的冰淇淋…回憶是最易附在印製出來的書頁中的。摘自馮克《墨水心》
習慣於出門會帶一本書。找個地方落腳讀書,成了我每天最愉快的時光,於是書架上的每本都跟某個落腳處有個連結。
2008/3/4
美琪認為「書籍裝幀師傅」這個稱謂,並不能貼切說明莫的工作,因此她在幾年前為他的工作坊做出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書醫,莫提馬。摘自《墨水心》
幾乎翻遍圖書館架上的書,抽出所有破損的童書。其實從書背的外觀就可以判斷破損的程度。我不想等到這些書破到無藥可救的時候,才來做一些無可奈何的補救。書醫也算是我的職業。
2008/3/5
窩在有如小型包廂的個人沙發裡讀《傳信人》。
我喜歡這家咖啡店,或許是因為這個座位已經成了我的專屬。這一種專屬是沒有約定的,也不需要特別服務,是自由的。有些熟客也有這種專屬,但是他們常會要求服務生知道他們的習性,在櫃台點餐時,都是不講的,服務生會幫他自動點餐結帳。我不喜歡展現熟客的模樣,這是一種俗氣。
2008/3/6
他站在閱讀架前,手裡拿著一本書背快要脫落的書,他小心拿著,像捧著一隻翅膀斷掉的小鳥…「你能救它嗎?…」…「都可以修好。」莫把那本書擱到一邊,仔細察看另一本。「但我想,我至少需要兩個星期…」摘自《墨水心》
對我而言,這是一段熟悉的場景。我要把它加到「如何修補童書」的課程講義內,要求他們讀這本書,哈~哈~。
2008/3/7
未來我的二手書店裡,會有一間工作坊,我就躲在裏面修補書籍。
有一段期間,我為貓頭鷹圖書館複製一大批手工繪本(二百多本),當時我不知道那份工作在古代就叫「書籍裝幀師傅」,他們常為貴族、宮廷裝修書籍。而書用久了會損毀,他們自然就成了「書醫」。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願意花錢要我幫他修書,想起來這份工作很有趣。
2008/3/8
在圖書館碰見幾個讀中文系的女孩。她們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麼,或許從事教育吧!這是容易就推演出來的答案,於是她們就來圖書館,開始涉入兒童文學。對於這些年輕人我都會給予鼓勵,最後我還是告訴他們,讀中文系的人應該以「中文字」的未來,當成義不容辭的責任,不要躲在古文裡自哀自怨。翻譯文學裡還可以看到一點未來方向。
2008/3/9
如果世上出現一個新的族群的話,為了讓人家理解自己,他們也必須講一種陌生的語言。摘自安德列耶夫《撒旦日記》
文學作品的翻譯者在兩種不同的文字之間裁裁剪剪,把它們拼湊在一起,產生一種感覺熟悉卻又陌生的新語言。我以賴明珠翻譯村上春樹為例,透過這種轉換她創造了一種新的文體。接受這種新的語言就產生了新的族群。
2008/3/11
每句話都有八種不同的領悟方法:字面含義和心理含義,前一句可改變後一句的含義,後一句又可改變再後一句的含義,還有秘密含義、雙重含義、特殊含義和一般含義。摘自帕維奇《哈扎爾辭典》
我喜歡讀翻譯小說,因為隔著一層文字又一層文化,認真的翻譯者會嘗試改變一點中文的慣用結構,對讀者而言可能是一種新領悟、新文體。
2008/3/12
昨夜終於沒咳了。只是醒來幾次清一清喉嚨,夢被打斷了好像又接續下去,有意識地想要把夢境記起來,還想起葛林《夢的日記》,茫茫然又被夢給淹沒。
清晨時,想起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談論盲人的夢,盲人的夢境有沒有影像?沒有影像的夢到底是什麼?沒有答案的思緒飄飄忽忽的,又起了一個夢,夢見鞋帶綁了又掉…又要遲到了…
2008/3/13
我有一本從舊書店買回來的王文興《家變》,書的前20頁被用紅筆一路〝批罵〞到底,那位老兄如果看到我用〝批罵〞這個詞,必定在旁邊畫上紅線,要我反省一下,這樣的拙劣文字還敢獻醜。
中文通常是兩個字組合才起了變化,是一種很靈巧的語言,中文的未來就在這裡。我們要有更多的新詞…可惜〝殘念〞這兩個字被日本人用了。
2008/3/14
殘念就是殘念,無法用遺憾、可惜、懊惱、扼腕、後悔、失望…這一類的字詞取代。川端康成《雪國》中,島村伸出食指展示給久別的駒子時說的:「它最記得妳呢」這般絕美又哀傷的話是如何產生的…
島村為了腦裡不時浮現的殘念,又一次來到雪國。殘念是一種心靈鄉愁,你費儘心力回鄉解愁,最終依舊是徒勞,徒勞更加深了殘念。
2008/3/15
把anobii的個人網站名稱由木工朱尚改為書醫朱尚。
我這個人生性慵懶,不喜歡成為台面上的人物,卻又有一股強烈的傲氣,老是想做一些偉大的事,怎麼辦呢?於是在任何組織或領域裡,我很容易找到一些非常重要卻不急迫的事,就可以蹲在不顯眼的角落,慢慢磨出一些獨特的工作法則。現在貓頭鷹書館的書況已經可以讓人感到驕傲。
2008/3/16
喜愛獨處的人會儘量讓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套自給自足的系統。他可以熱愛人類,卻討厭人群。這句話好像是杜思妥也夫斯基說過。這幾年我終於懂得這個意思,我們不想跟周圍的人群過著相同的生活,人類其實可以自由一點,不需要擠來擠去的,讓生活上的所有事物都混在一起,於是做什麼事都要看別人臉色。自由一點才有能力去愛人類。
2008/3/17
前幾天新聞報導一則企業徵才的考試,考試題目都是一些要你即時反應的無厘頭問題。
我一向鄙視這一類的問題,能把這類問題答很得好的人,通常都是一些自認聰明的人。他們以靈巧見長,嘴巴裡似乎就有一套文字重組器,不需要經過大腦,就可以組合出靈巧的語言。有一天,你要他們用文字把思想表出來時,你會發現他們沒有思想…
2008/3/18
躲雨躲進一家小書店,在暢銷書展示架上看了一下。有些書看書名就知道是爛書,我無法忍受在我的書店裏,推薦書區擺著任何一本爛書,但是開一家書店,能拒絕書商的壓力嗎?能不順應世俗的品味嗎?
我會想開二手書店,是因為我不想被暢銷書綁架,不想被大書商綁架,不想被世俗綁架,不要讓思想再被綁架了。爛書已經淹沒好書。
2008/3/19
為了明天的讀書會,重讀《梅岡城故事》。發現有些情節跟《偷書賊》混在一起。
當時這兩本書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看的,腦中再整理一下,確實兩個故事有多處雷同。主角都是野女孩,具備有〝童年生活必備的適度殘忍〞,還有一個溫柔、正義、勇敢的爸爸,以一種非正規卻是親蜜的方式教她們閱讀,她們上學後卻被老師狠狠的糾正。
2008/3/20
把大棋盤貼在白板上,排好桌椅,孩子們就會陸續進來。
最慢進來的孩子都是從正音班下課過來的孩子,我在半遮半掩的教室門口匆匆走過時,領教過這位嚴厲的正音老師。那個孩子發不出她想聽的捲舌音,她說他不認真、他是故意的。孩子淚潸潸地重複發出一種舌頭在嘴中打轉的泣音,老師拍著桌子說:唸對了,才可以去上圍棋課。
2008/3/21
最近這孩子總是紅腫著雙眼,最後一個走進教室。
他喜歡聽我胡亂編的故事,等到他破涕而笑的時候,才會恢復他愛說話的本性。我實在聽不出他的發音有什麼必要校正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平常談話誰會管你發音準不準。我想這孩子上正音課時,一定還是用平常自然講話的方式朗讀,正音老師認為這樣就是不認真,字正腔圓才是認真。
2008/3/22
最近這些孩子會糾正我的發音。他們沒有惡意,甚至是我們之間的一種新的遊戲,我會更誇張地故意發錯音,或是努力發出那種我一輩子也學不會的捲舌音,我無法理解捲舌這種奇怪的發音法,有辦法訓練到自然而不做作。
一陣孩童得意的歡笑之後,我在大棋盤擺上棋子,教他們一點詭計,學會一點必備的適度殘忍,把對手的棋子吃掉。
2008/3/23
我認為需要做正音訓練的人,反而是那些音準已經是八九不離十的人。
像我們這種少掉了好幾個音的人根本不需要校正,勉強去校正就會失去我們的特質,失去我們獨特的語言。就像日本躲躲藏藏三百多年的隱匿天主教徒,到了禁教令解除,當他們聽到西洋神父念出正統的祈禱文時,優傷地對神父說:你們的祈禱文不是真正的祈禱文。
2008/3/24
我們的祈禱文是祖父還有父親耕田、划船時,打從心底唸出來的祈禱文,是母親抱著我們時,唸出來的祈禱文。摘自遠藤周作《母親》
每次在電視上看到中國的大官在電視上說話的嘴臉,我的心中會更確定地說:你們那副嘴臉跟我們完全不一樣。我們使用的是另一種不同的語言。我們的語言是在母親的肚子裏經由橫隔膜傳來振音…。
2008/3/26
我一直無法克服自己的羞怯,甚至在寫作中也是如此。摘自柯利瑪《邊緣的浪漫遊戲》
印象中有好幾次母親獨自帶我出門拜訪朋友。我總以為母親帶我出門是因為炫耀的心理。卻讓我陷入一種極端尷尬的羞怯中,我無法聽懂她們夾雜著日文的對話,從幾個熟悉的單字,我猜得出來她們在誇讚我俊俏的模樣,我越是羞怯,她們越是想逗我…。
2008/3/27
嘉漢在巴黎認識一個叫做直樹的日本人,他立志成為作曲家。
嘉漢請他演奏一曲他的作品時,他說:我作的曲子自己無法演奏,因為難度太高。這句話聽起來有點不合常理。後來,才知道原來日本國際知名作曲家阪本龍一的鋼琴技巧並不好,這就是他立志學習的典範。
我用這個例子告訴讀書會的朋友:其實,學習的路徑有很多種…
2008/3/28
嘉漢告訴我:直樹已經申請進入巴黎最好的音樂學院。
在創作的階段他會用15倍慢速彈自己的曲子,然後在腦子裡把它轉快15倍。我感覺直樹從慢速轉快的過程中,一定聽到比正常速度的音樂還要更微細的音訊。這又讓我想到大江健三郎所說的「慢讀」,這種慢是一種鍛鍊出來的強大力量,絕對不是懶懶散散的慢。體會過的人才知道。
2008/3/29
我在嘉漢的部落格上留言:你有Larousse這本法文詞典嗎?我在戴思杰《釋夢人》書中讀到的,譯注說這是一本頗具權威性的詞典。或許有機會你應該找《釋夢人》法文原著讀一讀。
嘉漢出國前,我們曾經閒聊過這件事情,有一天他也可以用法文寫小說,像戴思杰這樣。我把那天的閒聊當做一種未來的夢想,放在心中慢慢地發酵。
2008/3/30
坐上新竹客運,回新竹掃墓。車子經過林口收費站後,就陷入一場白茫茫的大霧裡。車速開始慢下來,一台接著一台形成緩行中的車隊,似乎正在陷入一種死寂的空間裡。
眼前我能看到最遠的邊界上,有些模糊的灰影正在被翻滾的白霧抹蝕,好像接著我們也要消蝕在霧裡。你往前衝進霧裡,霧卻永遠你的前方,像是處於一種靜止的狀態。
2008/3/31
坐在窗台邊呆望著夜晚的雨街,雨聲像昨天的大霧,罩住我所能想像的整個世界。
我想寫早上起床前,那段很短的夢,現在已經完全被抹掉的夢。當時我瞇著眼睛從房間走到客廳,腦中還清楚那個夢,醒來那一剎那覺得有趣的夢,才走幾步到客廳,那個夢已經散了。我意識到要趕快把它再重組起來。可是更慘,意識越是清楚夢碎得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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