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30 22:36:15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8年4月

2008/4/1
當心啊!睡眠中人的眼睛能看見另一個世界。摘自戴思杰《釋夢人》
故事的開始描寫在火車裡的那一段非常經典,也把故事佈局得很有吸引力。可惜後半段情節卻很無厘頭,有點像混亂的夢境,摧著我匆匆讀過。書中的釋夢人也跑出來追問我昨晚的夢?明明有個夢,想不出來的感覺好痛苦…最後想起了…我在夢裡思考,想通了一件事…
2008/4/2
他只從他孤獨的迷霧中看我,彷彿我和他隔著一些距離。摘自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整個下午我幾乎都在抄寫書裡的片段文字,甚至幾乎一整頁的大段文字。父子之間經常隔著一些距離,這種距離會產生微妙的張力,這是一種很難用文字表達的心智層面的牽引力。讀過帕慕克的諾貝爾獎演講詞《父親的提箱》,也會有相同的感受。
2008/4/3
我並未說出任何不尋常或驚人的話。不尋常的話在我停止時才開始,但我已無法說出口。墨里斯‧布蘭夏 摘自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我已經厭惡與人爭辯,也不喜歡附和大眾的口味。就這樣大部份時間只有選擇沉默,有時候,又忍不住脫口而出,事後總是覺得懊惱,為什麼口語永遠無法精確的表達,甚至述說簡單感覺也做不到。
2008/4/4
孤獨的意識,或者如喬治‧歐本所說:個體的船難。摘自《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在家裏除了睡覺,我幾乎只坐在窗台邊,這裡就是我選擇的船難孤島。一台電腦、一個小書架、藤編的雜物籃,夠了,船難時只需要這些就足夠活下去。在這城市裏,我有固定的咖啡店、自己選擇的專屬座位,一杯咖啡、一本書,獨自一個人在那裡讓它沉船。
2008/4/5
一個人生命中的事物也得有押韻。摘自《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所謂的押韻就是一種巧妙的關聯,眼前的一件事物觸動你心中的一根弦,聯通你記憶裡的一個私密空間,就如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這幾年我才真正懂得生命中的這一層意義,當你在記憶裡找到一個押韻,往後的生命裡,你會經常暼這個押韻,它就隱藏在日常事物裏…
2008/4/6
有件事物會突然鑽進你的心裏,在那段接觸之中你知道這將是一個韻頭,接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一個押韻就蹦進來。
前一陣子,突然想要幫圖書館的童書做一次預防性的修補,在書架上抽出所有破損不太嚴重的書…我又埋入破舊的書堆裡,這就是一個押韻,它直接穿過時空,連結到圖書館淹水的那一年。似乎我又聞到一股發霉的書氣。
2008/4/7
五月底我要到市立圖書館演講,我想定名為〝閱讀及其所創造的〞。他們希望我,教他們如何修補童書,而我從來就不怎麼注重實務操作。
我想用狐狸對小王子說的話做為開場白:假如你馴養我…我對於你將是世界上唯一的…。修補書這項技術,就像是我馴養的狐狸,我只能讓這隻狐狸表演幾招給你們看一看,而你得自己耐心地馴養。
2008/4/8
川端《古都》的開始,描述院子裏的老楓樹上有兩個凹洞,分別寄生著兩株紫花地丁(有的版本翻譯成紫羅蘭,我不喜歡)。故事在京都的街道輕妙地展開,透過一種朦朧筆調,讓你發現千重子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此時兩株紫花地丁與這對雙胞胎之間就跨上了一種巧妙的押韻,你的心智會不禁跳躍起來。你也想在現實世界發現這種的驚喜。
2008/4/9
這一陣子,我把自己埋入破書堆裏。
修補書的時候,我會進入一種很平靜的狀態,任何讓我全心投入的事物,通常是因為個性使然。所有我喜歡做的事物,外表看起來必然是一件靜悄悄的事,有時候甚至是浪費生命。我做起這類的事,有點像安排給精神病患做的事,他們會靜悄悄地很有規律的進行著,不是為了別人,而是一種心裡慰藉…
2008/4/10
「你是書的醫生嗎?」小男孩拿了一本書給我。謝謝…
他繼續看著我把隔離紙夾在書頁裡,用小鐵絲沾白膠在裂縫塗抹,最後用燕尾夾把書夾好,放在角落的櫃架上。「這本書剛才動過手術,要在這裡住院幾天才會好起來。」男孩用一種憐憫的表情看一下櫃架上的那一堆書,轉回頭盯著我看,明亮的眼珠好像在探問我,真的有這回事嗎?
2008/4/11
常來貓頭鷹圖書館聽故事的孩子,都知道要輕輕地翻書。如果書頁破損了,不要用膠帶黏貼,要送回圖書館給書的醫生修理。這些都是說故事的阿姨們教他們的。
星期六我把修補過的書堆在角落的櫃架上,等著讓塗上的白膠乾,這就是我對小男孩說的「住院」。星期四去參加讀書會的時候,才打開來看接合的狀況。有些書要住院好幾次…
2008/4/12
有錢不只意味著能夠買東西,也意味著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干擾你。因此,他視錢為一種保護,而不是尋歡的途徑…他並非試圖買下快樂,只是試圖買下避免不快樂的途徑。摘自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我跟奧斯特的父親有太多相像的地方,都是學電子的,喜歡動手修東西,尤其這一段描寫對於錢的概念。更巧的是嘉漢也去了巴黎。
2008/4/13
我覺得寫隨筆是件好事,讓我的思想在第一個面目之下,連同它的臍帶都一起顯露出來,盡量忘記它可能用途,因為不管怎樣,我從不曾對我的筆記抱著什麼奢望,像給一個親密的朋友寫信一樣吐露自己…摘自《齊克果日記》
我有好幾本寫完的雜記本,偶爾會拿出來翻。從老舊的雜記本裡,可以看到當時日記的手稿,文字尚未經過修飾…
2008/4/14
海曼說:某些意念一生中心確實只發生一次。摘自《齊克果日記》
已經好久沒有寫隨筆了。我知道:很多意念被藏在某個心智所不能及,而我們不會懷疑的事物裏。但是,每天重覆過著跟昨天一樣的生活,眼前的事物它將會變得更平凡無奇,隨筆就這樣子越來越少。有時候,偶爾有個好的意念閃過,拿起筆寫了兩句,卻又覺得詞不達意…
2008/4/15
六年來,我並沒有因為每天寫150字日記,而覺得這是件容易的事。反而這兩年來覺得更加艱苦,我常怪罪於生活太過於重覆性。但是開頭的那兩年,生活其實比現在更規律,每天都在怡客公保店吃早餐讀書,到九點半才去圖書館上班。
當時整天都怕寫不出150字的東西,腦子總是活動著,意念一動就趕快寫下來,這就是我所謂的隨筆吧!
2008/4/16
梵谷在信中告訴他的弟弟:這一次我畫的只是我的臥室…看這幅畫,應該會讓腦袋,或許更正確地說,讓想像力平息下來。摘自《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談到隨筆我會想到這段文字,作家的隨筆也是描寫這種簡單的事物。梵谷的臥室呈現出一種「承受太多的孤獨」,他已經在孤獨的深淵裡掙扎太久了。現在把它畫出來,一切就會平息下來。
2008/4/17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人生。就如你的人生無可取代一般,你所不知道的人生,也同樣無可取代。所謂愛人,就是去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人生。摘自灰谷健次郎《海水不需要眼淚》
這段話完整地表達出灰谷健次郎所有作品的核心思維。你自己的人生是無可取代,愛人從自信開始,此時你才有足夠的力量去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人生。
2008/4/18
文學的可靠性要求我們心存一兩位說話對象,將寫作覆蓋面約束在最小的程度。
在雜記本找到這段話,記錄有點亂不知摘自何處。當時我不懂這段話的意思,現在突然讓我想起下午讀了遠藤周作《影子》的感覺,他對著那位神父說話,事件的覆蓋面很細微,都是記憶中片段的影像,這樣的敘述模糊、緩慢像濃霧,從四面八方進入你體內…
2008/4/19
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人生中不知不覺地留下痕跡,又不知不覺地給人設定了什麼樣的方向…宛如風扭彎了種植在沙岸的松樹。摘自遠藤周作《影子》
我不完全懂「文學的可靠性」是什麼意思?我想:當一個作家把「寫作覆蓋面約束在最小的程度」,那個所謂的「最小」,必定是一個人生命的核心,把它寫出來,就是生命最可靠的東西。
2008/4/20
小說是虛構,它的真實在於人物性格的塑造。所以說小說的好壞不在於劇情,而在於人物。現實的世界太大,人的生命又太渺小,小說家必需要像現代畫家一樣,把重要的事物畫成巨大物體,所謂的真實絕對不是透視空間比率的真實,而是心智尺寸的比率。
作家的生命體驗就是他的心智尺寸,太過於幻想的事物就會失去心智尺寸的準則。
2008/4/21
歐吉安小時候…曾認為利用法術技藝任意變換身形,或人或獸,或樹或雲,如此扮演千百種身分,一定是很好玩的遊戲。成為巫師以後,他了解到這種遊戲的代價,就是失去自我、遠離真相。摘自《地海巫師》
對作家而言,最熟悉的角色就是自己。揣摩與觀察就是法術,作家用這個法術變成別人。寫太多別人的角色,作家也會迷失自我…
2008/4/22
書醫先生要喜歡上地海,大概得讀到《地海孤雛》吧。年紀略長的格得您看來應該特別有感覺,還有那一種熱愛智性卻被黑魔法奪去原本的「閱讀」能力的部分…
這是網路上一個叫做SU的朋友推薦我讀勒瑰恩《地海系列》,我從中摘錄出來的段落。沒錯,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小說裡,尋找一個我理想中老人的形像,希望20年後我還能寫作…
2008/4/23
我父親去世兩年前,給我一只提箱,裡面裝滿他的手稿和筆記本。他用平常那種開玩笑的口吻要我在他走了之後在拿出來看,走的意思是說他離開人世。摘自帕慕克《黑色之書》
我繼續寫20年,會寫出什麼東西?我現在從來沒有想到,寫了這些東西要留給誰。但是寫了20幾年的東西,到時候我真的可以把它當成像說話一樣,被風吹散掉…
2008/4/25
鑾打電話告訴我,她要在那裡陪師父(我的岳母)。意思是今晚我將獨自一個人,睡在這間空蕩蕩的公寓裡。我愣了一下,說:好。鑾好像要說點什麼,也沒說。我應該詢問師父的病況,也沒問。鑾沒說當然就是沒事,我想就是咳得嚴重些。
這幾年我們已經意識到師父老了,一個倔強的人讓我們意識到她的老,我想她自己內在已經很脆弱了。
2008/4/26
所謂「身體投入」:「穿牆」需要有驚人的能量…不只是用頭腦想而已,而要自己真正進入井裡去使出足以穿越牆壁的集中力和體力。摘自《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
朋友SU給我看她寫的夢的文章,引發我重讀三年前寫的《奧拉之夢》,巧合的是我們都用第二人稱來寫夢裏的自己。當時我就是有這種「穿牆之力」,現在已經消失了。
2008/4/27
所謂「一個人生活」並不是指在沙漠搭起帳蓬,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而是指一個人獨力建構自己的經濟體系。摘自村上龍《長崎荷蘭村》
賺夠自己生活要花用的錢就可以,這是退休時我給鑾的承諾。這樣我就可以開始實驗我的人生,做一個可以盡量自給自足的個體,與外界的接觸採取極簡原則。我只想安靜的而深入地跟這個社會相處。
2008/4/28
今年才買了一本新書帕慕克《雪》,選擇在小小書房買,這種有個性的小書店跟我要實踐的「一個人生活」的概念比較接近。
其他的書都在舊書店買的,也是同樣的概念。儘量不買新出版的書也是一種修練。有個愛讀書的朋友問我:看到書店那麼多新書,你會不會恐慌?以前,會。現在已經完全不會,是我在選擇它,不是它在引誘我。
2008/4/29
雨喜歡她的飛翔。摘自尚‧惹內《繁花聖母》
外面在下著細雨,還有風。我幾乎唸著這段詩樣的句子,走出咖啡店。惹內會突然給你一段優美又魔幻的文字,把你帶進去夢裏,然後又把你吵醒踢醒,讓你知道你其實是睡在垃圾堆裏。他只是要告訴你,生命總是將如此細緻的人放置在粗俗的環境裏。
最近我迫切需要這種帶著毒素的文體。
2008/4/30
你要不要思考一下,這樣的翻譯可讀性實在太低了。如果學術論文就是這個樣子,不知意義何在?
嘉漢在部落格貼上一篇《作者之死》的摘譯。我讀不懂,就給他這一段回應。那天在電話中我又提起這件事,他說這一篇法文起來還算容易,比《如歌之快板》容易,但是卻翻譯成了這模樣。
我希望他能在這兩種語言之間找到一座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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