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31 22:20:34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7年10月

2007/10/1
如果你認為人們必須盡自己的職責的話,那麼我也得告訴你一些與此相反的話;人們也得做點觸犯職責的事…我們總還能認識到所有一切將會怎樣的結局…如果我們有什麼責任的話,那就是預見…摘自藍茨《德語課》
德國人把這本書列入中學生的選書,小說在闡釋職責與服從,是一個複雜又嚴肅的議題。我想這是一本重要的公民教育書。
2007/10/2
這一年來老媽的身體狀況很穩定,每天只應付身體上的小毛病,就夠她打發時間。咳了幾天,吃幾帖感冒藥,又引來腳水腫,最終好過幾天。這樣的循環、再循環,就是我所謂的穩定。
「時間」這種最殘酷的殺手,再也奈何不了她,當一個人老到已經沒有什麼時間感的時候,她就能夠熬過寂寞。她已經習慣:這樣就好,忍一下就過去了。
2007/10/3
在內湖瑞光路找到怡客咖啡,對面就是仁寶電腦。
有時候,我喜歡走在兩邊高樓林立的街道。不必太寬,四線道加上兩邊三、四米寬的人行道。午後大樓的陰影遮陰整條馬路,風會在這種街道裏川流。我對這種高科技產業所建構出來的生活空間,還有路上走的這群精英,有一種矛盾的情結。一切都是新的、好的…但是又缺了一點什麼…
2007/10/4
嘉漢退伍了,我們到松山機場接他。
他從入境大門出來的時候,我看著鑾的臉,像是在迎接從戰場歸來孩子。一時間,我想到自己的臉,我沒有辦法像鑾那樣…當我意識到需要表露親情的時候,反而會不知所措,接下來當然是母子相會的場面。出了機場,鑾問我要不要坐計程車?我竟然冷冷地說:轉個彎就有公車。這一路上我都靜默著。
2007/10/5
颱風來得真巧,差一點把嘉漢困在澎湖,再慢來幾天,也可能讓他飛往巴黎的行程受阻。
鑾說要相信我們具有往好方向想的念力,二十幾年來,她為孩子擔心的大小事實在太多了。有時候,欺騙自己具有逢凶化吉的念力是對的。小的時候,我們曾經騙他,你的智商160,但是這一個密秘不能告訴同學。當時他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2007/10/6
一整天,我還是盡量讓窗戶開著,隨著風勢變化調整縫隙的大小。有時候,寧可讓雨滴噴進來,在螢幕上形成彩色的小水珠。
趁著颱風假把《巴別塔之犬》一口氣讀完,可惜是一本過度商業包裝的小說,故事的架構很好,可是作者完全沒有發揮,浪費掉這個好的架構,就像一棵人工樹木,樹形支幹雕形還得不錯,可是支幹上空空的。
2007/10/7
如今某些東西變了,只在屬於我的地方我才有辦法安心寫作,身邊還要有書,彷彿隨時得參考一些什麼資料。或許不在於書本身,而是書所建構的一種內在空間…摘自《巴黎隱士》
卡爾維諾說:年輕的時候,眼前只要有一張白紙、一支筆,隨時隨地都可以寫作,可是如今變了。我唸這一段給嘉漢聽。他立即的反應是:因為創作力降低了。
2007/10/8
創作力降低了!嘉漢說對了,一針見血。
我的第一本雜記簿裏寫的,大部份是日記的草稿。如今變了,雜記簿裏寫的是讀書當時抄下來的片段,還有學生的名字、幾個重要的電話、一些特殊的雜事…
現在,我就像卡爾維諾說的,只能在窗台邊(一個只屬於我的地方)才能安心寫作,藤椅旁邊還有一個小書架。這裏漸漸地變成了我的保壘。
2007/10/9
嘉漢搭明天深夜長榮直飛巴黎的飛機,今晚是在家睡覺的最後一晚。
鑾昨晚睡前突然帶著哽咽的聲音,提起這件事,還問我會不會想念兒子。我習慣於用一種故意假裝出來的不在意的口吻,說:不會。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安撫她,也不想跟著她一起陷入思念的情緒中。這樣的口吻讓她感受到我是故意口是心非,又有一點鐵石心腸的意味……
2007/10/10
我幫忙把行李箱內的東西位置調整一下,把毛衣這類的衣服,像做花捲那樣捲得紮紮實實,讓行李箱看起來比較整齊。
鑾把一些重要的文件護照、機票、歐元、匯票…像在交待糊塗蛋一樣的,一項一項點交給嘉漢。接著又開始擔心這個那個,都是她自己設想出來的萬一狀態,然後,當然又是一連串的交待,嘉漢似乎也學會我那一種口吻。
2007/10/11
昨晚嘉漢步入登機入口,鑾盯著背影看,一下子就消失了。移一下墊個腳尖,再找到一道視角狹縫,才又興奮地發現嘉漢一閃而過的身影,成了最後一瞥。我發現她的眼眶並沒有轉紅,還回頭給我一個滿足又帶點無奈的微笑,說:好像沒有想像中那樣難過,或許是被嘉漢興奮的情緒沖淡了。
五點踏出幼稚園門口,想起巴黎正是早上十點。
2007/10/12
羽翼已豐卻還不能飛,一直吃一直餓,他們讓我想起鵜鶘,這種鳥笨手笨腳,鳥類裡動作最笨拙的,一直到離地展翅那一天才又不同。摘自柯慈《聖彼德堡的文豪》
昨天下午三點多接到嘉漢的電話之後,就失去連絡。剛剛他才買一支預付卡手機,又接上線了,知道他碰上一點小問題,解決了這個,解決了那個。我想這隻大鳥正在展翅。
2007/10/13
對我而言,喜愛蔡明亮勝過於李安。這幾天〝你那邊幾點?〞的意象會無意識的出現在腦子裏,像是從巴黎打過來的電話鈴,在腦子裏鈴鈴作響。一部好的作品就是能夠牽動潛藏在生活中看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讓它變成一把鑰匙,意象就是人腦最好的鑰匙。
你要打開腦子裏的某一個空間,你就必須找到一把鑰匙。鑰匙就藏在好的創作裏。
2007/10/14
嘉漢說他坐在公園裏啃著又乾又硬的麵包,撿到一份丟去報紙,只要是文字他就看一看、猜一猜…我在窗台邊上網搜尋波蘭的歷史資料,鑾正在跟嘉漢通電話。我從鑾這一邊的對話就大略猜得出整個對話的內容。我在這裏喊著:告訴他,不要太省,星期天應該去吃好一點的。
我已經陷入波蘭悲哀的歷史中,猛然抬頭鑾紅著眼眶站我面前。
2007/10/15
嘉漢終於吃了一頓17歐元的午餐,在龐畢度中心的圖書館耗一個下午,也喝了0.8歐元的咖啡,還找到比較便宜的國際電話卡…
在家裏鑾一切都幫他打理好,這一下子所有的事都要他自己來,忙了兩天他有點沮喪。感覺這些雜事會永遠纏著他,心裡有點恐慌,昨天鑾因為心疼而引來一陣思念。在圖書館浸一浸、泡一泡,他又活了起來。
2007/10/16
米蘭‧昆德拉說:只接受一個標準答案的社會,稱為媚俗。
在窗台邊讀《雙面葛蕾斯》(Alias Grace),我認為應該尊重原文翻譯成《又名葛蕾斯》,同樣是天培出版的《雙面小提琴》(Canone Inverso),也應該翻譯成《反轉卡農》。
雙面這兩個字會誤導讀者開始閱讀時的思考方向。這位編輯心中有一個媚俗又低標準的答案。
2007/10/17
我猜想舒服就是習慣。到這時我已經習慣監獄的窄床,而不喜歡鋪了乾淨床單的床……赦免令不是我的自由同通行證,倒像是死刑判決書。我就要被趕到大街上,無親無友…儘管監獄不算家,將近三十年,這卻是我知道的唯一的家。摘自《雙面葛蕾斯》
如果以社會的標準答案,葛蕾斯必定被判絞刑。或許三十年的牢獄之災比絞刑更殘忍。
2007/10/18
法國交通網大罷工,嘉漢從第16區沿著塞納河走到第5區的索邦大學,花了四個小時。下午這堂課要測試分級,非去不可。
我從鑾跟他的對話,聽得出這一趟長途漫步非常有趣。我拿出巴黎的地圖,順著塞納河也走一趟這段路途。鑾接著又撥出電話,把剛才電話中的細節轉述給文足聽,這兩個女人之間又多了一個話題。我依舊是旁觀者。
2007/10/19
從地圖上的比例尺推算,第13區到第5區的直線距離大約6~7公里。我猜想,嘉漢的這一趟漫步就是他想像中的Benjamin式漫遊。
鑾說我的估算正確。昨晚睡前,鑾擔心嘉漢下課後怎麼回到住處,我堅定地保證回程最多2小時。鑾當然急著在下午兩點(巴黎8點)連絡到嘉漢,結果證實了我說法。不過,她還是抱怨我昨晚一下子就呼呼大睡…
2007/10/21
巴黎像是巴瑞科小說《CITY》那樣,在交錯的街道上迂迴中才能認識的城市,片斷又錯縱而難以掌握的城市。摘自嘉漢部落格《事物的秩序》
嘉漢終於有空可以在部落格寫文章、放幾張巴黎的照片。我開始教鑾怎麼開機、上網、進入部落格。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這裡有一道門,可以進到嘉漢的另一個世界。這裡有太多她看不懂東西…
2007/10/22
特輯報導,標題是「破產前過勞死的男子」…報導指出這是上班族最悲哀的下場,倘若繼父投注一生心力的是藝術工作,相信報導的評價就會截然不同吧!摘自山本文緒《落花流水》
讀完這本小說,繼續讀《流淚的終就是妳》。故事一開始又出現一個非常優雅的老太婆,我想這是她一生追求的最終形象。即使為藝術而過勞死,也算優雅。
2007/10/23
嘉漢說:在龐畢度中心圖書館裏,沒有看到趴在書桌上休息的人。還有他們讀書時,不管拿的是什麼書,旁邊一定會有一疊活頁紙,不時低頭抄抄寫寫。
穿越馬路,跟上排隊進入圖書館的隊伍。腦中浮現嘉漢在龐畢度中心排隊的影像。一路直上三樓,原本是閱覽用的書桌,已經被來K書的人用各種手段佔據,有人剛坐定就準備趴下去睡。
2007/10/24
嘉漢說:人在巴黎,困難就是困難。而不像在台灣的時候,感到的是僵局,令人喘不過氣的僵局。我不必再煩惱如何讓自己保持著理想了。這裡不需要那麼用力地緊抓住夢想,來與現實對抗。
我想所謂的〝僵局〞,就是你已經可以預知你的未來,那個環境能給你的養份就只有那麼一些,然後要你一切都要聽它的,你能做只有對抗與妥協。
2007/10/25
其實我正困在〝僵局〞裡,必須藉由大量閱讀的手段,來緊緊地抓住寫作的夢想。
已經快要饑不擇食地嘗試閱讀年輕一代的小說,連續讀了幾本日本女作家的輕小說,感覺有點像在看社會新聞,心中一陣陣空虛。
早上翻開契訶夫的《決鬪》,先看他寫給葛里高樂維奇的信,沒錯作家的目標要遠大,諸如上帝、來生、人類的幸福…
2007/10/26
以週為工作循環的生活模式,這樣的日子似乎過得比較快。意味著生活開始乏味了,鑾說:是因為我們老了。為什麼?老了會這樣。因為很多事情都經歷過了,而要做更大的冒險卻又無能為力。
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從房間的書架上移到窗台邊的小書架。我必須開始讀俄國這一類嚴肅又宏偉的小說,至少這是我這一輩子最想讀的書。
2007/10/27
禮拜六夜晚,我會沿著磺溪的河堤走回家。九點多了,還有人在慢跑、漫步,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今晚的月亮特別的圓,而我感受到的還是一個現代文明的夜景,我在河堤邊、木橋上逗留、探尋,試著在潺潺流水中找到月亮的映影。我曾經告訴孩子,月亮映在湖中的故事,孩子到底要如何想像,他們的未來能有多少機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2007/10/28
如果這件事瞞下去,對於我教養杰姆的方法就成了一個簡單的否定…杰姆在仰望別人以前,他得先仰望我,我希望能活著與他相對相視…如果我把這一類的事瞞住了,坦白地說,我不敢和他四目相望…摘自《梅岡城故事》
當一個父親要在孩子面前,做到言行一致是困難的。可是台灣很多父母把教養的失敗,怪罪於歐美自由文化的侵襲。
2007/10/29
我得先忠於自己,才能順應大眾。一個人的良知不需要遵守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摘自哈波‧李《梅岡城故事》
我想喜歡哈波‧李的人,必定會喜歡齊格飛.藍茨。他門的人格特質與寫作風格非常一致。一個注重年輕人品格教育的國家會把他們的書列為中學語文課的主要教材,而中文著作並沒有這樣的好書,難到中譯書就不能當教材嗎?
2007/10/30
一個國家的文化命運在於她的文字發展,文字的未來要有文化的力量,就必需有人關心她的未來。我的中文系、我的國學大師們關心的是什麼?他們躲在古文裡,他們宣揚老祖宗的智慧,樂於從中找出諍言,調侃現代人的愚蠢。我並不反對研究國學,但是國學也應該有個未來吧!中文系的學生也應該以〝中文的未來〞為己任,期許自己…
2007/10/31
從西門捷運站走到萬華運動中心,我盡可能選擇穿越西門徒步區。
早上8點這一帶空蕩蕩的,幾個像流浪漢的老伯伯弓曲著一腳坐在路旁的雙人椅上,抽著一截快要燙到指尖的短煙,你會已為他昨晚就睡在這裡。再仔細看,其實他們只是附近早起的老人家。
星期三我和幾個朋友約在這裡打一場羽毛球。11點多再經過這裡,它正在甦醒…
2007/10/31
習慣於提早在約定地點附近,找個落腳處讀書或者閒逛。這習慣已經成為我的樂趣,像是一種生活上必備的沾醬。我樂於創造出各種等待,等上課、等打球、等車…這樣可多沾一點醬。
約定打球的時間是八點半,我還有半個小時可以讀保羅‧奧斯特《昏頭先生》。回到家才讀《卡拉馬助夫兄弟》,我已經下定決心讀完這本大部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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