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30 22:23:55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7年11月

2007/11/1
直到現在,我彷彿仍可以看到他趴在桌前,就著窗口透入的光線,在空中飛舞的微細塵粒中一筆一筆寫下他的少年回憶。如果我再專心些,還可以聽到空氣在他的肺部一進一出的聲音,聽到他的筆尖畫過紙張的聲音。摘自奧斯特《昏頭先生》
在雜記本裏抄下這段,同時想起帕慕克在書桌前寫作的景像。我在預想未來也可以這樣回想自己。
2007/11/2
我們那個時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大師和我完成的創舉今天已不可再現。現在人們不能忍受…我們沒有從前那麼堅強了,但是也許世界因此變得更好了。我不知道。摘自奧斯特《昏頭先生》
直到這個年紀回想起來,才發現我們已經歷經一段劇變的時代。我得承認世界變得更好、更方便了。但是,有時候我還是寧可採用笨拙的老方法。
2007/11/3
平民中間有一種是沉默的,能忍耐的憂愁;它進入內心,沉默著。但也有的是破裂了的憂愁;它有一次從眼淚裏鑽出來,從那時起便轉入了歎泣。特別女人是這樣的。它並不比沉默的憂愁輕鬆。摘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阿鑾在嗎?聽得出她帶著歎泣的哽咽聲,我把電話轉給鑾,這幾天醫生判定她得了憂鬱症之後,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2007/11/4
準備好要出門時,妹妹打電話來。最近她已經猜得準我回去看老媽的時間。老媽正在鬧情緒,在電話中就已經聽到老媽粗啞的吼聲。
推開門時,老媽嘟著嘴看著桌前的一碗白飯,這一頓飯她還不想動。等你回來她才會吃的,妹妹一邊說著一邊把菜盤往老媽面前推。我過去摸摸她的頭,把她零亂的白髮攪得更亂,老人已經變成了孩子…
2007/11/5
星期一早上,通常我們會安排一起出門辦事,有關轉帳、繳款、申辦什麼之類的事。辦完之後,我們在一家二樓的咖啡店吃早餐。
落地窗外飄著小雨。馬路上的白千層樹稍上開滿著黃白色的花,因為二樓的關係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花,鑾往窗外看了好一陣子,才問我那是什麼樹?花形就像一把小型的奶瓶刷子,樹葉揉一揉會發出香味…
2007/11/6
當你有意無意回頭凝視這單調重複的平凡時,你會發現其實它積累了一些東西…摘自吉本芭娜娜《鶫》
這句話是對年輕人說的。我這把年紀的人只能積累像皺紋這類的東西,皺紋就是失去養份沒有活力的細胞,這是你表面上看得到的。腦子裡那些儲存記憶的細胞是看不到的,那裡也出現很多裂痕、皺摺,它正在阻礙你的思考路線。
2007/11/7
他真的很溫柔。以前讓他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也是他的溫柔,但是一切風波都過去以後,他看起來就像陽光普照的群山一樣的明亮而沉穩。摘自《鶫》
我想這是吉本芭娜娜心目中最佳的父親形象,也許就是她那位父代母職的爸爸吉本隆明。年輕的時候,我認為溫柔不是男人重要的特質,現在我卻認為懂得溫柔的人才學得會沉穩。
2007/11/8
她以要求自己做什麼樣的人,卻沒能變成這樣的一個人的方式度過青春期。摘自莒哈絲《勞兒之劫》
年輕的時候,我想望成為一個偏遠鄉村裡的數學老師。當時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因為他當了一輩子的英文教師,反對子女再走這條路。我不知道他年輕的夢想是什麼,我想我們這兩代都錯過了年輕的夢。我不想讓嘉漢再錯過一次。
2007/11/9
嘉漢出國將近一個月,他的房間還維持著,當時慌忙整裡行囊離去時的零亂景象。我從堆在牆角的書堆抽出一些比較深硬有關哲學、歷史、社會學的書,他託我把這些書拿到胡思書店去賣。
我還是把一些書放回書架,《通往哲學的後門階梯》《馬克思安魂曲》《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從黎明到衰敗》…或許我犯有知識缺乏的恐慌症…
2007/11/10
你呼吸的空氣中有什麼厚厚的東西,這就是夜。(在雜記本裡不知道那裏抄來的文句)
鑾先去睡了。偶而,她覺得特別累的時候,我會故意裝著忙點什麼事,讓她先睡。我在窗台邊讀卡蘿‧古德曼《暗夜沉樹》。她很會營造這種厚厚的東西,很適合冬天入夜以後,一個人點著一盞小燈在窗邊閱讀。《亡語湖》《海之魅惑》風格也都一致。
2007/11/11
終於看到陽光了。打開窗戶探頭出去,驚動了在對面鐵皮浪板上曬太陽的貓。它打個哈欠、舔一舔、順一順腰背上棕白相間的毛,庸懶地翻起身,前腿往前伸後腿拉挺,向著我喵~喵~了幾聲,或許是抗議我的打擾。
我再把頭探得更深一點,想感染一下樓下市集的俗與雜。聽說赫拉巴爾就是這樣子探出窗戶,摔死的。是自殺?還是意外?…
2007/11/12
W寫了一封信給他的教授。向教授述說對未來的遲疑,當他決定要獻身於中國哲學與語言的研究時,孤寂緊跟著他而來……一直以來,我在相同的處境中,因為我們致力於一個折磨人的事業,這事業會要我們放棄某些享受並忍受一些痛苦。無盡的懷疑與不確定,這是我們永遠的敵人,但它們也推動且促進著我們追尋真理。摘自嘉漢的部落格
2007/11/13
嘉漢現在的住所是暫時的,處在陌生的環境下更添加了他的不確定感。在食衣住行和學習上,每天都會有一些新的蛻變。所以他在部落格上寫道:不確定感是靠近事物本質的出發點。
鑾正在跟嘉漢通話,問他中餐吃什麼?晚上會不會冷?…他說月底就會有個長期的住所…。我想像著他正站在出發點上,鑾說:我就可以寄一些東西給你…
2007/11/14
陷在灰棕色的個人沙發裏,像是躲在小型的包廂中,有一種獨享的私密感。或許是,早上在羽球場跟一個小我十六歲的年青人,單打獨鬥了一小時多耗盡了體力,把一身子酸痛的肌肉癱在這裡是一種享受。
咖啡店已經成了我個人的劇場,上演的是卡蘿‧古德曼《暗夜沉樹》,一片片的彩繪玻璃正在拼湊一個希臘神話隱喻下的淒美故事。
2007/11/16
一方面對其他人的生活過度關注及認同,同時卻又保持無比的超然疏離…袖手旁觀與完全投入之間的緊繃張力:這就是作家之為作家的特質。……葛蒂瑪
夜晚你在窗台邊寫日記。白天你畢竟在人群之中,雖然你保持疏離的態度,像是憤世嫉俗的幽魂,爭脫不了塵世的糾纏。你缺少對他人生活的關注及認同,於是白天晚上之間缺少了張力。
2007/11/17
作家體認到自己的雙重性:一半過日子,最終死去;另一半寫作,變成一個名字,與肉體無關,但與作品相連。摘自愛特伍《與死者協商》
要體會這句話真正的意思,建議你花一段時間用第二人稱寫日記。你可以是過日子的那個,也可以是寫作的那個。你就讓他們,自由地你來你去的對話,一段時間之後,兩者之間就會出現文字張力。
2007/11/19
你現在是在一個接受灌輸的階段。我們還沒有發展出一種毋須灌輸的教育體系。我們感到很抱歉,但是我們已經盡力了。在這裡你們將要學的是當代的偏見與我們這一種文化所做出的選擇這兩者的混合物。…而將教育你們的人是那些已經適應了前人制定的思想統治的人…摘自萊辛《金色筆記》
這是從事教育者應該體認的現代教育的本質。
2007/11/20
真正的生活是始於我們獨自一個人面對未知的自我的時候,當我們相聚在一起時所發生的事情,是取決我們內心的獨語。摘自《亨利‧米勒的情色世界》
如果你懂得獨處,就會發現這是一種自由,它可以讓你恢復人類的天真。你用內心的獨語推演了一套劇本。然後,帶著這套劇本再度回到人群中。
總會有一天,這劇本會演出成功的。
2007/11/21
小說像一面鏡子,裏面有你的影子。我正在看《金色筆記》。
一開始描述安娜和莫莉的個性時,我感覺安娜就是我,莫莉是鑾。等到莫莉的兒子托米出場,我恍然大悟托米就是嘉漢。我們也教養出這樣的孩子,一個立志要做有理想的社會主義者,他會說:如果我非去掙錢不可,總可以去做一名教師,也許當個真正作家會是我最終的願望。
2007/11/22
我卻寫不出唯一能讓我感興趣的那種小說:那種充滿理性和道德激情的書,它所內蘊的力量足可以創造出一種新的秩序、一種如何看待生活的全新的觀念。摘自萊辛《金色筆記》
我想讀這本書至少會讓我激情一、兩禮拜,因為金色筆記就是安娜的筆記,而我又把自己投射在安娜身上。我猜想安娜就是萊辛(2007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007/11/23
我寧可做一個失敗者,像你們那樣,也不想去成功以及做那一類的事情。但是這並不是說我在選擇失敗。我的意思是,一個人是不會選擇失敗的,不是嗎?我知道我不想要什麼,但是卻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摘自《金色筆記》
托米說的這段話,就像嘉漢兩年前的樣子。這種擇善固執的孩子給他一點時間,決定了他就會義無反顧…
2007/11/24
《金色筆記》的架構包含一部小說、四本筆記,小說被四本筆記切割成四部份,你可以不必依照書本的順序讀下去。拿出五張書籤把它當作五本書來讀,現在我有一種感覺,不管你依照什麼樣的順序讀下去,都像是在讀一本完整的書。記得那本《幽冥之火》,你也可以有各種讀法,這兩本書的作者在寫作上都有處理混雜意識的藝術能力。
2007/11/25
這半年來,我無抗拒讓日記變成特殊型式的讀書心得。但是真實的生活是什麼?依照萊辛的說法:經過一段時日之後,再回想那段日子,你會想回述的事情是什麼?那就是當時真正的生活。
每天坐在窗台邊,開始逼著自己從生活中挖出一點值得的東西時,我就會懷疑:此刻書寫的本質是什麼?答案或許是:逼著自己更像日記裡的那個人。
2007/11/26
文學本身就其根本乃是人對自身價值的確認,書寫其時便已得到肯定。….高行健
每次的書寫,就是一次引渡。把你從現實的生活引渡到一個重新回述再建構的世界裡,那個世界是怎麼樣的?就要看你書寫當下認知的本質是什麼?或許就是,我們所說的風格吧!當你的書寫是沒有特殊目的時,那麼書寫的本質就是我們人格的本質。
2007/11/27
從四號公園的圖書館走出來,迎面的寒風帶著細雨在傘下亂撞。我撐著雨傘在雨中緩行。上週三在羽球場上拉傷的右小腿肌肉,偶而會抽痛一下,寒冷的意識也開始抽動全身的肌肉,上下排牙齒抖抖撞撞幾下,觸動了這幾天牙痛的神經…
這一段的描述就是我這個星期的現實生活:陰陰雨雨、腿傷一拐一拐地走、牙痛只吃流質的食物。
2007/11/28
除了快跑以外,腳傷算是復元。鑾皺一下眉頭還是准許我出門打球,當然我保證不再帶著傷回來。其實鑾只是問我:今天還要去打球嗎?我有點心虛地說:應該沒什麼問題。她的皺眉是一種表示擔心的疑問句,感受我的心虛,代表誠心保證,對話終止表示好自為之。生活中有很多我想勉強做的事,都是透過這樣的模式進行。我也堅守保證。
2007/11/29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就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翰福音第十二章24節
我從《卡拉馬夫助夫兄弟們》書中,抄下這段話,這是長老曹西瑪圓寂前講述時引用的。長老的最後一個意念還是關住於此:讓麥子結出更多子粒。我正在尋找這樣的意念,讓我們這樣年紀的人能夠活得更有生命力。
2007/11/30
他們看到挨家挨戶收破爛舊貨商,他們所收走的各式各樣舊垃圾,每樣都曾在不知不覺中造就了今日的我們。摘自帕慕克《黑色之書》
有一堂課在萬華,經過龍山寺周圍會覺得很悲哀。到處都是聚集著無所是事的老人,人只要到了無所是事的地步,就會慢慢地變成破銅爛鐵的樣子,三十年前曾經造究他成功事業的破西裝還掛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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