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時候季節尚未回暖，寒假即將結束的前夕，我在租屋處聽見同班的室友從他房裡說到，系上某位學弟好像自殺了。

一開始，我心裡還很懷疑，室友口中說的那個人真的是你嗎？想著明天才正要開學，對我來說，一切的挑戰與苦難彷彿才剛要開始之前，你卻從此離開了，當我看著室友筆電螢幕上，BBS版黑底白字飄浮的新聞訊息，我仍舊無法單憑文字的描述，便輕易相信了一個生命已然逝去。


就像是一個尚未為人知曉的秘密，隔天早晨，我懷抱著你的死亡繼續開啟了自己嶄新的生活，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身邊的人們這個消息，或許只要有人還不曉得，你就能繼續在另一個人的印象中繼續存活下去。我害怕假如將你的死亡傳播開來，你便會真正真正地死去。

我在陽光燦爛的中午走進人們聚集的系館，空氣中依舊流轉著笑聲和人語，系館內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生活已經有了欠缺；星球持續運轉著，我默默地回想起學弟你曾在系館中出現的畫面，幻想此刻你也沉默如我，靜靜地望著日常閒聊的人們，彷彿希望趕在世界知曉這個秘密之前，再度重溫這個充滿快樂的所在。

 

而我卻想到，若是我現在說出這個秘密，化作他們耳中的惡耗，那麼整個宇宙的快樂便會瞬間灰飛煙滅。所以該怎麼辦好呢？當所有人都還將你保留在生之彼端的時候，我卻已經放任你飛離生的盡頭。


然而，你確實是已經走遠，不會再回來了。

當身邊的人們漸漸開始談論起你，你的死亡便成了只能輕聲吐露的憂傷秘密，彷彿這世界還沉溺於你多夢的睡眠，我們不願出聲將你吵醒。伴隨著你的離去，那些熟悉的日常也開始發生了變化。關於整個校園、系辦、或是系館，那個我們曾共同存活過的世界，也似乎逐漸發覺到自己忘記在你遠行之前，給你一個深深的擁抱。

你明白的，我們總是在瞭解自己失去的是什麼的同時，才會懂得什麼是我們所曾擁有過的。


儘管人們仍然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我們都還想參與你將經歷的最後一場夢境。

那夜，我前去參與那場為你而準備的追思晚會，在那間保留著系上所有回憶的理小，系上認識你的人們紛紛前來和你說最後一次再見。晚會當中放映了關於你大學生活的回憶影片，幾位你最好的朋友也在臺上分享與你相處時的點點滴滴，然後大家一起合唱那些我們過去一同唱過的歌，以及你最喜歡的歌，所有人都唱著一起走到、我想你的快樂是因為我、月亮惹的禍，然後我看見坐在身旁的達達，以及好多好多人的臉上都已掛滿了淚痕，讓我忽然有些分不清楚這樣的氛圍究竟是感傷抑是濫情的。


一邊看著這樣的畫面，我一邊猜想著夢境之中的你是否也落淚了？

或者仍舊是帶著男孩般的微笑，觀看著定工在臺上不斷哽咽著，以你好朋友的身份，向大家訴說過去的你們曾經如此靠近快樂，彷彿現在也只要輕輕一扯，那些美好便又會再回到身邊。

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的，特別是當阿青走到臺上，好不容易緩和好情緒才要開口，卻又發現自己哽咽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彷彿關於你的一切，就像是始終炙熱閃爍的星辰，不曉得該如何吐露，卻也無法吞嚥下去，到最後阿青只能轉過頭去，不斷地擦拭眼中的淚水。

 

直到唱歌之時，阿青她才像是忘記了你的不告而別，猶如再次回到那年夏天的營隊，或是另一個深夜無明的KTV包廂之中，那樣忘情地唱著「在我心中我知道，這是永恆的長跑」，「和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向著目標手牽手，一起走到」，彷彿歌聲中那樣的真摯情感，能將時光倒流回到過去的美好。


假如我們真的還能挽回些什麼，除了已逝的生命，能不能再喚回我們原有的快樂？

當系主任為你虔誠地朗誦著祈禱文，輔導室老師大聲地向同學呼籲如何面對憂傷之時，我們卻只能將心中想對你說的話寫在紙上，並為你摺一隻小小的紙鶴，期盼眾人所匯集的一串串紙鶴，能夠將你帶往那個更高更遠的樂園。


追思會的最後，人群即將離散的時分，你媽媽緩緩地走到了臺前，對在場的人們訴說了她內心中對同學們的感動，以及關於你所留給她的快樂與悲傷。你媽媽依然覺得你是她生命中的快樂天使，她也和我們分享了在爸媽吵架的時候，你總是像個乖孩子般逗他們兩個開心，希望他們和好，這是多麼溫暖的回憶啊。

而你媽媽也說到，在你離開之後，她曾經一度對你所身處的學校環境，以及對你身邊的同學感到憤恨。她原本以為是由於同學們都對你很冷漠，學校也對你不友善，才讓你在面臨多科死當而退學的絕望之時，只能孤獨無依地步向死亡。可是現在她終於明白，你曾經擁有的大學生活其實是那樣的多采多姿，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貼心的同學，陪你一起在海堤慶生，一起通宵夜唱，一起參與過系上的每個活動，當你媽媽看見追思影片中，在同學陪伴之中展露燦爛笑容的你，她才瞭解到你和同學之間所擁有的情誼，剎那間，內心的恨意也就煙消雲散了。


不曉得為什麼，聽到你媽媽說的這些話，讓人心裡頭真的感覺好酸好酸。

我試著想像你當時內心中的那樣一股絕望，在要好的朋友都還不知道你被退學，友情的光芒尚未來得及抵達之前，整個世界的黑暗便已深深籠罩住你。

關於邁向死亡的決心，我猜想著在那冥河的灰暗大霧飄向你時，你的內心是否曾動搖過呢？如果生的意志能趕在夢境降臨之前，在你心底重新喚醒對親友的思念，腦海中浮現長遠未來的美麗光景，你還是會決定離開這教你厭倦，卻又讓你不捨的世界嗎？


關於你留下的遺書，你說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你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用的傢伙，倒不如離開這個世界才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你媽媽同時也透露了，你希望自己的死，不要讓身邊的朋友知道，因為你不想要他們為你而難過。大家都覺得你真的好傻好傻，對於你做了這樣的傻事，這群朋友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又如何才不會為你而難過呢？關於那承諾好要一起前往的未來，如今卻成為了你放棄自己，遠離愛你的人的理由，這樣該讓他們如何接受呢？

假如你有看見，你媽媽始終無法接受自己的心肝寶貝已離她而去，在我們面前泣不成聲的模樣，你是否會對自己當時的決定，感到一絲後悔？那樣的景象，連我都不禁紅了眼眶，同時也體悟到為何clamp會在漫畫裡問「為什麼不能殺人」，而給的答案卻是「因為有人會難過」。

這悲傷的連鎖就像一道烙痕，在你選擇了這樣的死亡之後，便將永遠地在人們心中佔據一個傷痕般的位置。於是定工才會說：「因為你的離去，讓我們更懂得應該珍惜自己身邊的人。」希望將你所留下的死之意念，轉化為另一種生命的力量，讓這樣的遺憾永遠不再發生。


在追思會的結尾，你所愛的人們在臨別之前淚流滿面地給予對方擁抱，並為彼此往後的人生相互打氣。你媽媽也終於展露微笑地說著：「你們真是我所見過最可愛的同學，從今之後你們大家都是我的孩子，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跟媽媽講。」而同學們則向你說道：「從今以後，我們會連你來不及一起走過的部分，好好地活下去。」甚至同學們還跟你媽媽約定好了，會在畢業典禮那天邀請她來一同參與。

此時此刻，我們的靈魂深處似乎又逐漸透出了一絲光芒，內心整個是暖暖的，讓人好像又有了繼續朝向接下來的人生奔跑過去的動力。


於是在散場之後，我跟隨著人群走出了理小，遠離了那為你而亮的滿屋燈火，再次回到屬於自己黑暗的冬季夜晚之中。然而，卻覺得胸口的溫暖依然沒有散去，此生的宇宙也仍未停止過跳動；那樣的溫暖讓我不禁想像，你之所以點燃炭火，或許僅是為了在冬季深長的寒夜裡，獲取久違的些許光亮和溫暖。


而在你離開了我們之後，卻將那一盆炭火留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持續默默地燃燒著，繼續為我們的一生，帶來宛若春日午後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