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想起童年時發生的一些事情，模糊而充滿斑駁雜訊的記憶裡，偶爾可以見到某些令人懷念，如今卻再也無法相遇的人事物。不曉得為什麼，在這些已然逝去的回憶畫面當中，我常看見阿嬤的身影宛如火光般地閃爍著，在童年的我身旁，照亮了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幽微場景。

在我童年最深最深的印象中，每當幼稚園放學時，我回到阿嬤所開的小雜貨店，阿嬤總是先問我肚子餓了沒有，然後拿給我一包架上的餅乾，或是暫時放下顧商店的工作，走進廚房為我煮一碗熱騰騰的麵；我至今仍舊記得，在那童年的無數個黃昏裡，阿嬤煮的麵所微微蒸騰的熱度，以及迎面而來的香氣，彷彿就是幸福最直接的縮影。


阿嬤的身體不好，而我終究不曾瞭解過究竟是哪些慢性病如此折磨著年邁的她，阿嬤似乎不願讓年幼的我，太快明白人的一生所要經歷的苦痛。對她病情一無所知的我，那時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早晨出門上學之前，到阿嬤身邊陪她說說話、玩兒童益智的拼圖；而此時爸爸則會幫阿嬤量血糖，每當阿嬤專注地看著我認真玩拼圖的模樣，爸爸便在她指頭上扎出一點血紅的痕跡。就這樣，天天都重複著相同的畫面，童年的我不斷地拼著始終缺了幾塊的拼圖，老年的阿嬤蒼白的指尖不斷地冒出杜鵑般深紅的血珠，彷彿永無止盡的迴圈。


在我的童年穩定運轉的當下，我從未真正察覺到在此同時阿嬤正陷於我所無法想像的病苦之中。

我記得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午後，爸爸和我帶著小點心去探望阿嬤時，剛洗腎完的她滿臉疲憊的樣子，一看見我卻也就笑了開來，本來要讓阿嬤享用的小點心，她卻說沒有什麼食慾，反而叫我多吃一點沒關係。除了阿嬤略顯虛弱的微笑之外，我一直都沒有注意到的，是她手臂上包裹著的傷口，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後，爸爸和我談到阿嬤的病情時，我才終於知道在經歷了多年的洗腎之後，阿嬷的手臂上因插針所留下的傷口，到最後已經密佈得幾乎找不到可以再插針的地方……

受慢性病折磨的日子，針扎入肉體之中的日子，沒有食慾卻只能吃著病人飲食的日子……只要一想到阿嬤的生活是由這些痛苦的時光所拼湊起來的，我才能真正體會到每當阿嬤看見我而展露出的笑容，對她而言是一種多麼奢華且難得的幸福，而我卻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竟身處在阿嬤生活的中心，猶如夕陽般照亮著她晚年的最後一段歲月。


阿嬤過世的那天，我並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是放學回來之後，入夜時分，一個人在逐漸陰暗下來的家裡，才接到了阿嬤過世的訊息。然而，在那當下我卻沒有極度悲傷的感覺，或許那時的我並不完全瞭解死亡的意涵，即使在看見阿嬤的遺容之後，感覺仍舊像是她一如往常的睡眠，帶她遠離了痛苦…遠離了現實…我並不曉得阿嬤這次的睡眠，不僅讓她遠離了這個世界的痛苦，也同樣地永遠離開了我。

關於阿嬤的離開，我相信那是另一趟通往快樂的旅程，想像那樣一個嶄新的黎明，將不再有病痛跟隨在她身旁；而過往的阿嬤，則會永遠地留在我的心裡，彷彿她那原本如影隨行的病痛，在我的回憶當中都能獲得舒緩，並持續對我展露幸福的笑容。


我不確定這樣的心情能否稱得上感恩，然而在這些回憶當中，無論是那些傳達出來的，抑或無法表達的部分，都讓我在回憶的剎那間感到無比的溫暖。而我想要說的並不是一個偉大的故事，也不是一段過往的人生；我真正所想要傳達的是一種心情，是那種儘管過了好久好久以後，依然會在心中輕輕蕩漾的情感，而這樣的心情，除了感恩，我無以名狀。